阮郎歸 第19章
    一個人的時候,我經常在想這個問題,有時候本來想的是別的事情,可一不留神,七拐八拐,慢慢地拐來拐去,也能隔山過海地拐到這個問題上來,我隱約地覺得,以我一個人的力量是想不清楚這個問題的,又不敢問張區長,怕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因為一句寡淡的話,一個關係不大的問題,毀了自己的一生,這樣的人不是沒有,我也聽說過。我對自己說,還是不要問了,不要耗子舔貓,沒事找事。有些問題,你能自己想清楚就想,想不清楚就先放著,也許哪一天不用想忽然就明白了,就全清楚了,那也說不定呢。就像小的時候,許多的事情都不明白,等長大了以後,也沒有人專門教你,自然就懂了。

    這以後,那個問題就像一個肉疙瘩一樣寄埋在我的心裡,除了我自己,沒有人知道。

    有一天我忽然發現,其實好多人心裡都有這樣那樣的一些疙瘩呢,只是別人不知道罷了。

    開完會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人們摸著黑往各自的家裡走,天上的星星又少又遠,西邊的山谷裡有狼在叫,感覺它又冷又餓。我和黨支部書記戴玉是最後出來的,等我們出來的時候,已經走得沒有人了,插在房頂上的一面旗幟在黑黢黢的風裡忽喇忽喇地飄動著,抽搐著,發出很大的撕裂般的響聲,一時搐在一起,一時又突然彭彭地展開,每一下都運足了勁兒,每一聲都像是要把自己活活地撕碎。

    戴玉抬起頭朝房頂上看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道:「它有些招架不住哩。」

    披在他身上的一件衣服被刮了起來,像兩個漆黑的翅膀一樣忽煽了幾下,他伸出手去從下面把它們揪住,又在身上裹緊。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卻能清楚地聽見他的聲音。

    突如其來地說:「文玉這個人不行。」

    我聽了,吃了一驚,一開始還以為是我聽錯了,文玉怎麼就不行了呢?文玉是大隊長,在村裡的位置僅次於戴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呢。

    「你沒覺得他不行麼?」

    我看著我面前的那個黑影子,不由得往後退了一下。

    「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

    「可是……你們兩家那麼好。」

    「能有多好?全都是他媽假的,演給別人看的。我老婆和他老婆,兩個狗女人,名義上是乾姐妹,實際卻都在鬥心眼兒,沒有一天不在鬥,互相暗中比賽,比誰長得好,比誰穿得好,比誰胸前的奶大,誰比誰大了都不行,不行又能咋的,總不能用氣吹起來吧?斗啊鬥,後來把我也斗煩了,我也不再管她們了。」

    我又是長長的一驚,若不是他當著我的面親口說出來,我怎麼也不會相信,不僅是我,誰也不會想到他們竟然會不好,太讓人意外了。世界真像是一部詭詭秘秘的相書,變幻莫測,無有窮盡。平日裡他們互相稱兄道弟,兩家人之間的來往也很多,他們兩個人的女人真的都還是乾姐妹呢,有人甚至覺得,要想在他們兩家之間插一根針,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那兩個乾姐妹經常在一起,挺胸抬頭,穿的衣裳也比別的女人的好,說話的聲音也比別的女人的聲音大,她們都喜歡教育別人,應該怎麼樣,不應該怎麼樣,村裡的男人、女人、孩子,甚至老年人,不少人都接受過她們的教育,她們都相信自己能夠教育別人,覺得自己有那種資格和權力。

    聽見戴玉說:「趁工作組在,應該把他鬧下來。」

    我說:「他幹得好好的,為啥要鬧下來呢?」

    黑暗中,戴玉像一個蒙面人一樣站在我的對面,看著我。「他幹得好麼?我怎麼沒覺得?」他說,「我不那麼看,我從來沒有那麼認為過。」

    「你的意思是他幹得不好?」

    「不要再說廢話了。把他鬧下來,我想讓你上,你來頂替他。」

    「我能行麼?我不行哩。」

    「別那麼沒出息,又不是讓你當公社書記,那有啥不行的!又不是讓你一個人干,不是還有我麼。」

    在漆黑的夜裡,我們慢慢地走著,小聲地說著話,從西面的那條狹長的一年到頭都散發著草料氣息的巷子裡傳來一陣狗的叫聲,叫得蠍蠍蜇蜇的,像是看見了什麼讓它覺得害怕的東西.我忽然覺得,狗那麼叫,不一定就是在亂咬一氣,它更像是在給自己壯膽呢,用聲音驅走害怕,能驅走多少算多少。我又看看旁邊走著的戴玉,他像是什麼也沒有聽見,依舊沉穩地走著。

    過了一會兒,我又忍不住悄悄地看了看戴玉,他的沉穩讓我佩服呢。我一邊走一邊想,還得幾年我才能也變成這樣呢?就像現在,那隻狗分散了我很大的注意力,而在戴玉那裡卻是沒有狗的,那隻狗是不存在的,不管它叫得多厲害,一到了戴玉那裡就啥也沒有了,既沒有狗,也沒有狗的叫聲,狗到哪裡去了呢?

    我暗自覺得,和戴玉這樣的人在一起共事,會讓你成長得很快,刷刷刷地就長起來了,像夏天裡的莊稼,一天一個樣兒。

    每天我都要去一趟河東的榆樹院,看看張區長有沒有指示,看看工作組有沒有要辦的事,工作組的人都和我越來越熟了。

    每次我去的時候,都會看見院裡院外的榆樹上落滿了喜鵲。工作組的小史說,它們像是來開會的,又像是來探聽情況的,常常一整天都不走,哪兒也不去,樹頭上黑壓壓的。我問小史,是誰派它們來得呢?小史說,這還真不好說。我覺得,不管它們是怎麼來的,它們倒是很自覺的,從不喳喳地亂叫,很多時候,更像是一些成熟了的果實一樣安分守己地掛在樹上。不過,也就在那同時,我卻有了一種十分不好的又讓我有些害怕的感覺:它們為什麼不叫呢?一隻不叫,兩隻不叫,那麼多的喜鵲,為什麼誰也不叫呢?沒有一個開口的,那說明了什麼?是不是說明我們的生活中沒有什麼喜事?這個東西像一個突然出現的炸彈一樣抱在我的胸前,晃蕩著掛在我的心裡,不能對任何一個人說。我覺得,要想把它扔出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想扔出去的時候不被別人看到,那就更不容易了。

    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明顯地覺得我一直都在抱著那個東西,儘管沒有人能看得見,只有我自己能感覺到,抱得我很累,沒有一個地方能讓我放下來歇一會兒。好在我還年輕,我常想,要是換成一位老人,很可能早就累死了。

    從地裡回來,我又去河東的時候,張區長對我說:

    「你們這個村子,眉毛鬍子的還挺複雜,戴玉說文玉不行,侯玉又說戴玉不行,這麼多玉,就沒有一塊是好的?」

    我看著張區長,在等待著他下面的話,但是他卻披了一件衣服,不再說什麼了。我們從一些樹下面穿過,沿著一片蘿蔔地的圪楞一直往南走,地裡長滿了青翠的綠纓子,胡麻地裡的胡麻也有一尺多高了,再過二十多天,滿地裡就開滿了數不清的小藍花。我跟在張區長的後面,看著他的背影,我想,戴玉可能已經找過張區長了,不然張區長怎麼會那麼說呢。

    走到一片扁豆地的前面時,張區長停了下來,他看著地裡的豆苗,又看看遠處的山梁,忽然轉過臉來,對我說:「德龍,你是一棵好苗子,不過一定要注意,不要讓自己長歪了,長歪了很可惜呢。」

    我看著他,使勁地點了點頭。

    又說:「今年過年我們都不回去了,就在這裡和大家一起過。」

    我說:「那太好了,人們會高興死的。」

    「也有人會不高興吧?」

    「應該沒有。不過有也不怕,一鍋飯裡有一兩顆沙子也是正常的。」

    「要實現共產主義,就一顆也不能有。德龍啊,階級鬥爭永遠是有的,它就不可能被消滅了,只要這個世界上有窮有富,那就永遠是兩個階級,永遠不可能走到一起去,除非實現了共產主義。」

    「張區長,我這回聽懂了,我明白我們為啥非要實現共產主義了。以前說是說,可心裡真的很糊塗,不知道為啥非得要實現共產主義,不實現不行麼?實現個別的不行麼?這會兒我明白了,除了共產主義,別的無論實現了啥都不行。別的不說,就說窮人和富人,從小我就知道,這兩種人是永遠尿不到一個壺裡去的,就連說話都說不到一起去的。富人總想著要剝削窮人、壓迫窮人、拿窮人開心取樂;窮人呢,沒有一天不在想著把他們底朝天掀翻,消滅光,把他們的一切都奪過來;聽見富人出了事,窮人們覺得比過年娶媳婦兒還要高興呢。」

    「德龍啊,你知道你說的是什麼嗎?你說的正是階級鬥爭的核心問題,這樣的鬥爭,在今後的幾十年甚至幾百年裡,可能還會越來越激烈,越來越殘酷呢。」

    「還要鬥爭那麼久?」

    「那也未必就能到了頭,或許還會更久遠呢。怕了?」

    「沒有。」

    「沒有就好,不能怕。我們這一代人可能過不上那種舒適的好日子了,我們天生就是鬥爭的命,或許我們的子孫後代會好一些。」

    「張區長,德龍向您保證,要為實現共產主義奮鬥終身,豁出去這一百多斤不要了,也要把共產主義實現了。」

    「我也是哩,咱們都是一樣的。」

    「光靠我們能行麼?」

    「無數個你我加起來,那是多大的力量呢?無數個德龍,無數個我,還有無數個張玉王玉李玉,就是咱們這個村裡,那也是想要實現共產主義比不想實現共產主義的人要多得多,是不是?」

    「是。」

    如果把我們的村子看作是一個家庭,那麼,河東只是這個家裡的一個孩子,一個因為實在養活不了而不得不給到河對面去的孩子,河西這面才是一大家子呢。破敗的村莊讓張區長深感責任重大,連我跟在後面都有些不好意思呢,我們的村子咋就這麼舊呢,只有河裡流著的水每天才是新的。

    從河東過來,張區長不時地和一些上了年紀的人打著招呼。

    有的老年人對他說:「你快領上我們去共產主義吧,我們都想去哩,不想再在這兒坐著了。」

    張區長說:「要去的,當然要去的,不過路呢要一步一步地走。從村裡到縣裡,還得走一整天呢,何況我們要去的是共產主義,不是縣裡,也不是省裡。」

    老人們說:「你看我們這樣兒,有今日沒明日的,我們怕等不到那時候了。」

    張區長說:「要有信心,好好的活著哇,這事也著急不得。」

    老人們殷切的眼神都一條一條地爬上來,橫七豎八地搭在了他的身上,張區長感到了一種重量,重量來自人民群眾中間,咬牙也得扛著,我注意到他的背忽然有些下彎,我想那一定是被老人們的期望和信任壓的。老人們也厲害哩,能把堂堂一個區長壓成這樣。有的老人在自己家裡不行,沒有地位,活得球球蛋蛋的,不成個人樣,可是,只要一離開家,從家裡一出來,很快又覺得自己像個人了。

    我催促著張區長趕快走,再到別處去看看。張區長對我說:「你好像很害怕群眾呢。」

    我說:「我不是怕他們,我是怕他們糾纏你。」

    張區長說:「那說明什麼?那正好說明他們對你有要求,有期望。一個幹部,無論如何不能怕群眾哩。群眾覺得你能指望上,才會那樣對你說。」

    我說:「張區長,我真的不怕哩。我是怕他們開口讓你領著他們去共產主義,那咋去呢?」

    「人民群眾的呼聲那麼強烈,那是對我們莫大的鞭策,」張區長說。「那正是一個幹部要開展工作的時候。要給他們講革命道理,講目前的形勢和任務,讓大家明白共產主義是一點一點地奮鬥來的,並不是早就擺在遠方的一個花園,買一張票就能去了的;要是不奮鬥,就永遠不會有,永遠去不了。」

    我說:「要不再返回去給他們講講?」

    張區才長說:「慢慢來吧。」

    走了一會兒,聽見他說:「幹部與群眾的關係,不應該是變戲法的與觀眾的關係。」

    我走在張區長的旁邊,仔細地琢磨著他的這句話。

    走到河的上游的時候,看見一群牛在那裡喝水,十幾個孩子聚集在牛身旁,正在噌噌噌地一把一把地從牛身上往下拔牛毛。我和張區長站住,看了一會兒,張區長突然大喝一聲:

    「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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