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歸 第18章
    我說,經驗沒有,訣竅也沒有,只有決心和精神,什麼精神呢?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明白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有了這些,別的就什麼也不怕了,再沒有什麼可怕的了。另外,要以政策作武器,以政府作靠山,你代表的是政府和政策,而不是你自己,不是你一個人。我的話讓他們啪啪地炒豆子一樣地為我鼓掌,有些人聽明白了,不住地點頭稱讚,也有的人差一點兒,相互之間相面一樣地看著。我也沒再多說。我覺得,現在他們不明白,將來慢慢地他們會明白的。

    楊秀秀入了社,就等於所有的人都入了社。秋天的時候,我已正式成為村裡的幹部。看著一車車的莊稼從地裡拉回來,堆在一起,山一樣。有人對我說,還是集體的力量大啊,哪一家能有這麼多糧食。我說,當初讓你們入社,都死活不入。回答說,不是因為眼光短麼,看不了那麼遠,這回可知道了,政府是為我們好啊。我說,還想退麼?回答說,那哪能再退呢,好不容易入進來了,再退出來不成了瘋子了麼?還怕集體不要我們了呢,還怕把我們像拔蘿蔔一樣拔出來扔了呢。

    名叫楊秀秀的老頭被安排在飼養場裡做飼養員,每天切草,配料,搖著轆轤從井裡提水,飲牲口,打掃,半夜裡還要起來提著馬燈巡視一遍,添一次草,添一次料。有一天開會的時候,四小隊的隊長反映道,有人不止一次地看見過,說楊秀秀這個飼養員偏心得厲害哩,每天傍晚飲牲口的時候,村裡那麼多的牛馬騾子,他誰都不摸,卻只摸他原來的那個騾子,一邊慢慢撫摸著,一邊還跟那個騾子小聲地說著話,像是在定計,像是在商量密謀什麼;看見它身上髒了,還要撩著水給它洗一洗。就他那個是親的,別的那些難道都是受冷落的都是後娘養的麼?這是一種什麼行為呢?由此,四小隊的隊長推斷說,這還僅僅都只是表面上的事,是大家能夠看得見的,暗地裡還有什麼,大家誰能看得見呢?

    眾人都在用各自的表情鼓勵四小隊長繼續說下去,繼續往深裡說。於是,四小隊長說,比如,他每天半夜裡都要起來去各個棚裡添草添料,他就不會給他那個吃得很多,給別的吃得很少麼?以他白天裡的種種表現,這種可能不是沒有,而且十有八九就是這樣的。聽到四小隊長這樣說,有人說,那又能咋的,都已經入了社,一切都是集體的了,那個騾子也不再是他家的,就算他偏心,給那個騾子吃得再多,那也是肥了集體的騾子,又不是肥了他本人。

    這一番話讓眾人忽然變得安靜了,好一陣工夫誰也沒有再說話,有的看著房頂上的燕窩,有的看著別人,還有的低著頭,用手指在地上畫來畫去,畫出一些任是誰也看不明白的亂七八糟的道道。這個名叫楊秀秀的老頭啊,忽然又讓大家覺得有些頭疼,老也老了,卻像一個水性楊花、惹是生非的女人一樣,一會兒就給你鬧出一個事來,而每一個事又都是那麼的讓人頭疼,沒見過這樣的人呢。

    一直坐在一邊沒有說過話的黨支部書記忽然對我說:「德龍,你抽空去飼養場看看,看看到底是咋回事?告訴他,現在所有的牛、馬、騾子,都是集體的,都是一樣的,要摸就一視同仁地都摸一摸,要不摸就誰也不要摸,只盯住一個摸,大家有意見哩。」

    聽到又把這樣的任務指派給我,我的耳邊突然傳來嗡的一聲,又看見眾人都十分輕鬆十分高興地看著我,他們都有一種又躲過一劫的感覺,先前一直仰著頭盯著房頂上的燕窩使勁看的人,這時候把目光放下來了,轉動著酸痛的脖子;一直用手在地上畫道道的也不再畫了,相互之間相面的也不再相了,都停下來看著我,臉上都是一副為我高興為我送行的表情。沒有人願意去碰楊秀秀,事情又不可避免地落到了我的頭上,都以為我回回都能十拿九穩,百發百中,都不知道其實我也沒有把握呢,我憑什麼就能有了把握?把握在楊秀秀那裡,又不在我這裡。自從入了社以後,名叫楊秀秀的老頭還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呢,每次一看見我,啪的一下就把臉扭到一邊去了,寧願面朝一棵枯樹,一堆牛糞,也絕不願意看著我。他的心裡還在怨恨我,這誰都能看得出來,好像是我把他害了。

    正是一天中的傍晚,牛羊們都回來的時候,我去了一趟飼養場,看見那個幾畝大的飼養場還算整潔,四周都是牛棚馬廄,中間一個小湖一樣的大水坑,水坑裡的水不是用來飲牲口的,井邊的那些石頭槽子才是它們喝水的地方。就看見楊秀秀蹲在井邊,正在給一個騾子洗臉。我不知道哪一個騾子曾經是他的,但就憑他和那個騾子的親熱勁兒,我敢斷定正在接受洗臉的那個騾子就是他原來的騾子,一定是。井台四周到處都是水,村裡所有的大牲畜都在這裡飲水,楊秀秀卻只給那一個騾子洗臉,他這樣明目張膽,我也真服了他了,怎麼是這樣的一個人呢?我走到他身邊,把黨支部書記在會上說過的話對他說了一遍。看見我,他沒有任何表情,很快又低下頭去,往騾子的脖子上撩水,又用一隻手仔細地摳著一些聚集在騾子眼角處的髒東西。別的騾子的眼角上也有髒東西哩,他從來不給它們摳,為什麼單單只給這一個摳呢?難道他還認為這是他的騾子麼,還一直存著心想再要回去?他想幹什麼呢?

    摳完一隻眼,又摳另一隻的時候,他忽然說:「別以為你是我的剋星,你不是。」是一邊說一邊摳的,手一直就沒停。又說:「我怕的是政策,不是你。」

    果然還有舊賬記在他的心裡呢。我對他說,我也是因為政策才去動員他入社的,沒有政策,哪來的集體,哪來的農業社?你就是想入都沒地方去入呢,舊社會的時候你咋沒入呢?既然入了,就應該熱愛集體,熱愛社會主義,以社為家,人不能落後呢。

    他低著頭蹲在那裡,一隻手放在騾子的臉上,你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聽。後來,忽然站起來,又冷又硬地說道:「我要是不落後,不難纏,你能這麼快就當上幹部?」

    說完,伸開兩條胳膊,轟雞一樣轟著那些已經喝飽了水的騾子和馬往圈裡走,彷彿他的眼前並沒有我這麼個人。我像是被他噎住了,站在井邊好像動不了了,他的話讓我又恨又氣,好像身上哪個地方剛才讓他一針扎破了,正在往外流血,卻又找不到流血的那個口子,疼痛卻是真的有些疼痛呢。眼看著他趕著那些牛馬轟隆轟隆地越走越遠,我立即跑著追上去。

    傍晚的空氣裡瀰漫著草木和牲畜的氣息,我從後面趕上他,對他說:「你記住了吧,以後要摸就都摸一摸,要不摸就都別摸。」

    楊秀秀停下來,惡狠狠地看著我,說:「你管得也太寬了吧?我想摸哪個就摸哪個,不想摸哪個就不摸哪個,用不著你來教我。」

    我對他說:「那不行,你就是不能夠這樣,不能你想摸誰就摸誰!必須得把你扭過來,黨支部交給我的任務就是把你扭過來。」

    楊秀秀說:「扭啊,你過來扭呀!」

    我說:「當然要扭。你只摸你那個,給它洗臉、刮鬍子、摳眼角、掏耳朵、別的你都不管,都不摸,說明你對集體對社會主義有成見呢。」

    楊秀秀說:「好,學會給人扣帽子了,扣哇,給你爺爺扣哇!說話要憑良心,睜大你的狗眼去看看,有成見我能把它們喂得那麼好?你沒成見,你來試試。」

    我用手指著他的鼻子說:「不要罵人,小心把你捆起來。」

    楊秀秀說:「來,捆呀!罵的就是你這個王八蛋!前世也沒得罪過你,你卻總是和你爺爺過不去。原以為你是念過書回來的,還以為你是個人五人六的秀才呢,沒想到書都念到狗肚子裡去了……呸!」

    我至今都不知道是誰先動的手,我和楊秀秀突然扭打到一起,兩個人像摔跤一樣抱在一起,都倒在了地上,又順著一溜牛欄前面的斜坡,一直滾到了飼養場正中間的那個用來漚肥的大水坑裡。在綠汪汪的又有些黏稠的水裡,我的耳朵、鼻子、眼睛和嘴裡都進了水,已經變成了肥料的水肥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楊秀秀的鼻子裡和嘴裡也進了水,我在上面按著他的時候,看見他的鼻孔裡和嘴裡都在咕咚咕咚地冒泡,冒出一串又一串的綠泡泡。但是,很快我就又被他翻下去了,他來到上面,臉朝下看著我,他滿頭的綠泥和滿臉的綠水順著他的臉嘩嘩地往下流。他張開嘴罵我,我就在那時候看見他的牙齒和舌頭也變成了綠的。

    人躺在水裡,是不能說話的,一開口就會被鋪天蓋地的水嗆住,就會有水又灌進來。我知道我不能和他對罵,就閉上嘴,悄悄地抬起一條腿,慢慢地從他的背後繞過去,然後突然發力,猛不防地踢在他的後腦勺上,一下就讓他朝一邊倒了下去。他在水裡撲騰了幾下,然後連滾帶爬地從那個黏糊糊的麵湯一樣的綠水坑裡爬了出來。那時候我也已經站起來了,身上的綠水綠泥順著身體往下流。我用手抹了一下臉,看見了楊秀秀的彎曲的背影,到底他是上了年紀的人,力氣再大,那也是從前的事了,事實證明眼下他是在一天一天地走下坡路呢。我從水裡出來,看到旁邊有一根胳膊粗細的木槓子,沒有多想,撿起來就朝他後面頂了一下,立即就看見他趴下了。

    聽見一片牛叫,像是在一個夢裡一樣,我朝飼養場的四周環顧了一下,看見所有的牛馬和騾子都站在牛欄馬廄的外面,沒有人攆它們,它們好像也忘了回去,這麼半天,都一直在那裡站著,牛在哞哞地叫,馬和驢也在叫,而我和楊秀秀像是在正中間的水坑裡表演節目。

    很快,又看見飼養場裡來了不少的人。

    與楊秀秀的鬥爭,讓我一下長大成熟了許多,家裡的人,外面的人,都不再用看孩子的眼光看我了,都突然覺得我已經是一個真正的成年人了,我自己也明顯地覺得比過去大了不少,甚至老了不少,學會了皺眉頭,學會了遇事冷靜,把一件事情像一碗熱粥一樣放涼了再看,再動手;也知道謹慎了,愣頭愣腦地蠻幹是不行的,這又不是戰爭年代。

    楊秀秀在家裡躺了兩天,不久又出現在飼養場裡。又開會的時候,有人說,楊秀秀現在好多了,手不癢了,已經不再撫摸那個其實早就不屬於他的騾子了,當然也就不再給那個騾子洗臉掏耳朵了,也不再靠在一起悄悄地說話了。以前,他總能從它的耳朵裡掏出蒼蠅,跳蚤甚至螞蚱呢,現在,幹完活兒以後,他更多的時候是一個人在牛欄前面的那道月亮形的斜坡上坐著。

    有一天,我從飼養場的大門外路過,看見楊秀秀一個人在一些牛欄裡慢慢地進進出出,他像是要把一筐給牛吃的豆餅搬到那欄裡去,但彎下腰去搬了幾次都沒有搬動。後來,他不得不把筐子裡的豆餅取出來,一次三塊五塊地往過搬。

    院子中間的那個大水坑轉眼又是綠汪汪的一潭,蒼蠅、蚊子、蜻蜓,在上面飛來飛去。

    河裡結冰的時候,張區長帶著一個工作組來到了村裡。

    我叫了幾個人,把河東榆樹院裡的房子收拾出來,工作組就住進了榆樹院裡。榆樹院原來是一戶地主的宅院,很旺的一大家子,但說完就都完了,前一年就都死光了。青磚墁出來的院子變得又空又安靜,成了一個野貓和蛇蠍時常出沒的地方,但張區長和工作組的成員們都喜歡這個院子,空氣好,四周圍都是樹,出了門前面還有一條河。從樹叢裡穿過去,是一片又一片的莊稼地。張區長是從部隊轉業下來的,工作組的其他人分別來自幾個不同的部門。

    剛來時,我問張區長,工作組要在村裡住多久?

    張區長想了一會兒,說:「總得實現了共產主義,我們才能走吧?」

    我想,好傢伙,那得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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