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戶又高又窄,看不到外面,我只好在地上躺著,躺得久了,再慢慢地坐起來,有時候就睡過去了,等醒來後,看見還是我一個人。我等了他們一天,一天都沒有人來。到天快黑的時候,我終於相信曾營長和宋小川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了。
大約後半夜的時候,門突然開了,我急忙坐起來,我以為是曾營長和宋小川被送回來了,看時卻不是他們,而是七八個生人,一律都被五花大綁著,眼睛蒙著黑布,與我當初被送進來的時候一模一樣。保衛局的人清點完人數以後就走了,外面的崗哨像老虎一樣地在來回走動,不時地拉一下槍栓。
進來的那七八個人,有一個人的傷勢看上去非常嚴重,從外面進來的時候就是被兩個人架進來的,一進來就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旁邊有人叫道:
「晏書記!晏書記!」
問是誰,回答說是鄂西特委書記晏道明。我聽了不禁一驚,原以為「肅反」只是在部隊裡進行,沒想到已經擴展蔓延到了地方上。鄂西特委書記晏道明同志接到通知他開會的命令,怕暴露,不敢騎馬,徒步走了三十多里,躲過了還鄉團的一路追捕,好不容易趕到開會的地點,還沒有來得及坐下,突然就被綁了起來,一通拷打之後,人已變得奄奄一息,昏迷不醒。
第二天,晏道明同志就死了。
保衛局通知晏道明的家裡來領取晏道明的屍體,晏道明的二弟來了,但是,不僅沒有把他哥哥的屍體領回去,他自己也被抓了起來,也回不去了。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看到晏道明的屍體後,晏道明的二弟起初有些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哥哥不久前還是好好的一個人,眨眼之間就已變成了一個冰涼涼的死人,叫死也不再答應他一聲。
於是,晏道明的二弟哭著說:「早知道這樣,當初還不如就讓還鄉團抓去了呢,反正都是個死,死在還鄉團的刀下,還是個烈士,人們還能記著你……這算什麼事呢,說不清道不明的,家裡人也跟著不光彩,一輩子也說不清了……」話還沒有說完,立即就被抓了起來。
我曾兩次被押赴刑場,沒有人告訴我說是去陪斬,所以,每次我都以為自己的死期到了,槍聲一響,便應聲倒下,但很快便又發現自己還活著,看見一批一批的紅軍指揮員在槍聲中倒下,在大刀和棍棒下迅速做鬼,刑場上空烏雲翻滾,芙蓉花像碩大的歎息聲一樣通通地一朵一朵地從高大的樹上跌下來,在地上摔得粉碎。
有一次,一位負責審訊我的保衛局的幹部冷笑著對我說:「你以為你是革命的?革命還信不過你呢。一個出身於剝削階級家庭的人,永遠也不可能和革命是一條心。」
我聽了,頓時就像被抽去了筋骨一樣,這話對我的傷害和打擊要遠遠勝過刀砍斧劈,勝過無數的辣椒水和老虎凳,它給我帶來的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陰影和絕望。就從他說過那話以後,我忽然發現我不再怕死了,想起來會覺得也不過是一件平常的事,誰都能遇到,誰都得遇到,今天正在殺人的人,明天也會死去,比被他殺了的那個人也多活不了多長,只不過是誰走得快些,誰走得慢些。
望著黑沉沉的天,我在心裡說,老四啊,我們很快又要見面了,你要是稍微走得慢一些,或許我能在半道上趕上你。
又想到說不定還能碰上曾營長和宋小川他們,碰上彭楊幹部學校那些已經做了鬼的學員們,碰上別的人,幾千名在地上喪了命的紅軍,到了地下忽然又相遇,又會是一支勢如破竹的紅軍隊伍……胡亂地想著,想得身上竟有些灼燙,燻熱的南風嗡嗡地從臉前拂過,甚至連馬匹和輕重機槍都想到了,馬是那種影子一樣的馬,精緻,優良,不吃不喝,跑起來卻飛快,幾個時辰便將地域廣大的鄂豫皖革命根據地丈量、檢閱了一遍。根據地的人民老老少少地站在村口、路上,有的坐在山上,也有的一直在後院裡,和僅剩的一隻雞呆坐在一起,假裝和牛說活,把手搭在牛的鼻樑上,搭在腰上,把糧食埋進地裡,藏在樹洞裡……他們說,你們一走,我們就把吃的藏起來了,該藏的藏,該埋的埋,等你們再回來的時候,拿出來還好好的,還像新的時候一樣。
「你們什麼時候回來呢?」
沒有人能回答他們,誰也沒有一個准信兒,誰也沒有那樣的把握。
人活著,誰不想有一個准信兒,誰不想對什麼事情都有把握呢?但是,有不了,也不僅僅是由於歲月的殘酷。就像我,每一次被押出去的時候,都會覺得這一次可能真的完了,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地方來了,但每一次過後又都被奇怪地送了回來,倒是一次次地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撲通撲通地倒下,永不再起來,永不再回來。這事實在是不能問的,要是能問,我真想問一句,什麼時候殺我呀?回答也許是讓我等著。
可是,等真正輪到我的時候,我又完全不知道。
最後一次陪斬的那天又是一個陰天,刑場四周佈滿了崗哨,除了輕重機槍,連一向神秘的手槍隊也調過來了。到達刑場後,我注意到這一次有些特別,臨時搭起了一個主席台,主席台四周的警衛全副武裝,這在以往是沒有的,這預示著好像有重要人物要出場,監斬和被斬的都不尋常。果然,不久以後,就有一個長著一張四方臉的人出現在主席台的正中間,我看了一眼,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猛一下卻又想不起來。我在心裡問自己,那個人是誰呢?後來,忽然想起他就是鄂豫皖地區的最高首長,在彭楊幹部學校學習期間,有一次他來到學校,在上面給我們作報告,從共產國際講到國內的敵軍圍困、赤色山河,講到江西蘇區、湘鄂西蘇區……後來又說,西北呢?不要以為西北就是一片黃,西北也有紅,雖然只是一點點……我本人已經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馬克思列寧主義和中國革命,你們呢?台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他也高興地朝大家不住地揮手。
接著,又面朝台下坐著的幾百名紅軍各級指揮員,給大家鞠了一個躬:為了中國的革命,拜託大家了!台下又是一片翻滾不息的掌聲。這是我參加紅軍以來第二次看見他,頭一次我是紅軍幹部學校的學員,這一次卻是紅軍的死囚。我看見他慢慢地坐下,神色凝重地朝四周望了望,頭頂上面的天空是墨青的顏色。沒有人說話,很多人都在看著他,在等著,我聽見一片拉動槍栓,子彈上膛的聲音,手槍隊不斷地改變著隊形,從最初的直線變成圓形、槽形、錐形。在高大的芙蓉樹下,每個人都顯得十分微小,比平時小多了。不久以後,又一隊被五花大綁著的人從一條雜草掩映的小路上慢慢地走了過來,我看見走在最前面的是許軍長,許軍長是北伐名將。後來他站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我叫了一聲「許軍長」,但他沒有聽見,只是朝這邊看了一眼。很快我就意識到我叫也是白叫,是沒有聲音的,嘴裡塞著棉花,除了我,還有一些人的嘴裡也有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