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歸 第13章
    我把這些一一地都說給程政委,程政委聽完後,首先表揚我政治覺悟有了非常大的提高,是他見過的進步最快的連長之一。接著,程政委又對我說:「你回答得很對,這樣回答就對了,什麼官兒不官兒的,紅軍官兵一致,你難道沒有看到麼?就拿我這個政委來說,和你這個連長又有什麼不同呢?我們吃的一樣,穿的一樣,要說有什麼不一樣的,那就是我肩上的擔子比你更重一些,你挑的是一個連的擔子,我挑的是一個團的擔子,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區別。」與程政委的談話讓我渾身熱血沸騰,又讓我漸漸變得心明眼亮,我突然大膽地又有些不顧一切地向程政委提出一個要求,我想加入中國共產黨,更想讓程政委做我的入黨介紹人,不知程政委是否願意?程政委看著我,目光中流露出堅定而又親切的神色,他對我說,只要我好好努力,在戰場上英勇殺敵,他願意做我的入黨介紹人。那時候,我感到有熱辣辣的東西正在我的眼眶裡團團打轉,左奔右突,讓我無法控制。我緊緊地握住程政委的手,感到一股強大的革命力量沒有轉任何的彎子,就直接向我傳遞過來了。正是革命的力量,使我從過去那樣一個一身毛病的少爺成為今天的一名紅軍幹部,人生一世,還有什麼能比這更重大的呢?許多的話語洶湧集至,滾滾而來,讓我一時難以決出先後。我只向程政委表示了我的決心,要為革命事業流盡最後一滴血。

    談話以後,程政委策馬離去。

    經常有一些首長來到彭楊幹部學校給我們做報告,有鄂豫皖中央分局的領導,鄂豫皖省委的領導,共產國際的代表,還有方面軍的首長們。方面軍的首長主要講軍事,他們的口音一開始不大能夠讓人聽懂,但聽著聽著就都能夠聽懂了。大家最喜歡聽那些對於某一個戰役的具體的分析和講解,那些戰役,有些就是由他們本人親自指揮的,比如黃陂戰役、蘇家埠戰役、霍山——六安戰役,光山保衛戰、根據地四次反圍剿;另外一些是其他根據地的戰役,比如中央紅軍在江西蘇區的戰役、湘鄂西蘇區之洪湖蘇區保衛戰……時過境遷,如今再次追溯那些已逝的戰鬥,對於許多親身經歷過那些戰役的人來說,除了重溫一個個舊夢,還能夠看出當時不能夠看出的長短與得失,對於沒有參加過那些戰役的人來說,則像是從高處俯瞰別人做夢,觀摩那夢裡的一草一木,一計一策,永遠銘記住那些夢境的走向與突變。

    有一天,我們正在學校裡的操場上出操,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所有正在操練的隊列突然一下之間全都停了下來,整個操場上變得鴉雀無聲。後來,忽然看見有一個人從其中的一個隊列裡走了出來,剛走到隊列前面,蘇區保衛局的三名全副武裝的戰士立即上去將那個人五花大綁地捆了起來。那時候,我吃驚地看到,被捆起來的那個人竟然就是那位名叫汪貴宇的連長,當保衛局的人押著他穿過一排排的隊列向我們這邊走來時,汪貴宇忽然看見了我,在從我面前經過時,他充滿怨恨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讓我在以後的時間裡,一想起來就會感到渾身疼痛,難過不已,我竟然判斷不出自己究竟做了什麼。

    然而,就是這個我對他還心懷一些歉意的汪貴宇,在保衛局的嚴刑審訊下,竟然承認自己是AB團,改組派,說某某團長是他的上線,某某師長是他的上上線,某某營長連長是他的同謀,一口氣供出二三十個人。保衛局如獲至寶,這意外的突破讓他們欣喜若狂,預感到將有一樁驚天的大事就要在他們的手中展開並完成。汪貴宇說出一個名字,保衛局就立即出動,去逮捕一個。逮捕回來的人,每個人都必須再供出兩個以上的人,否則就不能過關,會一直審訊下去,直到你開口說出幾個名字。

    也該是我時運不濟,也該是許多人時運不濟,我們完全不知道,根據地大規模的「肅反」運動實際早就已經開始了。

    老四時常悄悄地告訴我,他每天都吃不飽,肚子裡好像有幾十張嘴隨時都在張著。好在這種話他只對我一個人說。

    我對他說:「你現在是紅軍幹部,不可以這樣。」

    老四說:「我也知道這不對。」

    我說:「忍一忍吧,克服一下,連程政委有時候也都吃不飽呢。」

    「我有時覺得我的神志有些混亂,明明剛吃過飯,可感覺就像沒吃一樣,那種時候,我就在想,什麼時候開飯呢?快了吧?……我懷疑我的肚子有些不對頭,越來越像一個漏斗。」

    「別那麼沒出息,多想想學習和訓練的事,少想那些吃的。有那麼多同志都犧牲了,他們又吃過什麼?絕大多數的同志都是空著肚子死去的,想想他們,我們就像活在天堂裡一樣呢,我們應該感到愧疚呢,尤其是像你這樣的人。」

    聽見我這樣說,老四有些沉重地低下了頭。天快黑了,還有人在操場上練習刺殺。一大隊屋頂上的一挺重機槍蒙在一塊布裡,猛一看,像是一個人披著毯子坐在那裡。

    在蘇區茫茫的暮色中,老四對我說,他也覺得他自己很不爭氣,像是一個餓死鬼轉世,總是會注意到吃的,別的東西倒常常忽略,別人不留意的,他也能注意到。對於這一點,他也罵過自己,深深地痛恨過自己。

    「說不定前世我真的是餓死的。」

    「什麼前世後世的!一個紅軍幹部怎麼能這樣說?你都注意到什麼了?」

    「我說了,你不要罵我,要允許人改正錯誤嘛。我注意到,從咱們學校往西南方向走一兩里,有一片橘樹,樹上的橘子已經很大了。從學校出去,往東,下了坡,再過了一片壩子後,在那個舊教堂的旁邊,有一家客棧,客棧的隔壁,有一個四川人開的飯館,門面雖小,可手藝不小,全是我們的川菜。那天回來時,我的腦子裡一路上都裝著那些東西,趕也趕不走,紅油、辣子、豬肚、蹄膀、回鍋肉,劈里啪啦地在熱油裡盡情地翻滾著,我的腦子裡完全就成了一口熊熊燃燒的油鍋……我像一個未滿週歲的娃兒,一路上口水不斷……」

    說著,他忽然停下來,朝四周看了看,然後用很小的聲音問我身上還有沒有錢。我在身上摸了一下,好像還有一塊錢。沒想到,這卻讓他興奮異常,他用乞求的聲音鼓動我,去把那一塊錢花掉,讓那位四川老鄉炒兩個菜給我們,再來幾碗飯。又當著頭頂上面的天向我發誓,這是最後一次了,花完這一塊錢,吃完這一頓飯,保證改掉自己的那些毛病。見我在猶豫,又說,那一塊錢裝在你身上也是個麻煩,說不定哪天就丟了,就算不丟,讓別人看見,也不是什麼好事,也許會引來禍端。我得承認,是他後面的那幾句話觸動了我,讓我覺得背後忽然一涼,頭皮竟有些麻,又有一種繃緊的感覺。於是,我對他說,現在天還沒有全黑了,等再黑一黑再說。聽見我這樣說,他壓低聲音,極力抑制住自己的喜悅,對我說,對頭,還是你這個做連長的想得周到。他的聲音裡有一種被束縛起來的野性。

    這以後,我們在操場邊上慢慢地走著,別人看見了,會認為我們是在散步。夜風中飄蕩著樹木的氣息,白日裡那些用來練習刺殺的稻草人在操場的一邊站成一片,隱隱綽綽地望過去,竟不像是稻草人,而更像是一片沉默不語的哨兵,越看越覺得他們是活的,在等候命令,隨時突然動起來,殺聲震天。

    我對老四說,我們像是在做賊一樣。沒有人逼我們這樣做,是我們自己把自己搞成這樣的,天不滅人人自滅。老四走在我的旁邊,聽見我這樣說,怕我反悔,急忙說,就這一回了,這也是最後一回。我說,也只能是最後一回了,花完這一塊錢,我就真正的身無分文了,我也成為真正的無產階級了。黑暗中,老四說,這得要感謝我。

    天完全黑了,幾步以外便看不見任何東西。

    「黑得連我們自己都看不見自己了。」老四說,「我們趕緊走吧,早一點兒成為無產階級,這比什麼都重要。」

    讓我稍微感到安心的是,路上沒遇到什麼人。老四讓我跟著他,他說他路熟。果然就像回他自己的家一樣。老四沒有自己的家,從十二三歲的時候就一直跟著我。在這個黑洞洞的夜裡,他像一隻靈活敏捷的猴子,不時地停下來,告訴我哪裡是水溝,哪裡是石頭;又指著遠處的一條模模糊糊的白線讓我看,說那就是白河,白天的時候,河面很寬,一到夜裡就成了一條線,要是不認真地盯著看,就連那條僅有的白線也看不到。在他的指點下,我似乎看到了那條灰白的線。

    又走了一會兒,前面忽然傳來「吱——」的一聲怪叫,正在疑惑的時候,忽然發現發出怪聲的地方升起一片昏沉沉的亮光,緊接著就看見一個熟悉的頭出現在那片亮光裡,是老四的頭,他像主人一樣站在門口迎候我,對我說:「請進吧,就是這裡。」我向裡面走去,聽到彭的一聲悶響,老四也聽見了,他看見我用手捂著頭。

    「這鬼門,誰來了都要碰一下。」

    一個四十多歲的身材瘦小的男人從裡面的昏暗處奔出來,滿臉歉意地用四川話說:「對不起喲,門太矮了。」

    「對不起有啥用,還是把菜炒好要緊。」老四對他說,「快一點兒,我們還有事。」

    老四的話音剛落,那個人就已經消失了。

    那是我見過的最小的飯館,如果有六七個人同時在裡面吃飯,不僅無法坐下,相互之間手裡的筷子也一定會像打架一樣交叉在一起,在那種情形下,相信誰都不能夠獨行其是,需要在彼此的忍耐和謙讓下才能夠把要吃的東西小心地送進自己的嘴裡;只要有一個人不像話,其餘的人就都會吃不成,也許需要經過一番搏鬥,不搏鬥就得到外面等著。值得慶幸的是,我和老四進來的時候,裡面沒有人,通向灶房的方向是黑的,漆黑一片,因為黑,也就看不到盡頭,不知裡面到底有多深,只聽見不斷地有聲音在黑暗中叮噹響起。我們在一張桌子前坐下,頭頂上方的一盞紗罩汽燈絲絲地響了幾聲後,竟倏忽比先前亮了許多。那時候,就看見桌子上有一短一長兩行字慢慢地顯現出來:

    落花時節又逢君

    楚良才,你這狗娘養的,吃完這頓飯,閻王就讓我把你帶回去

    這兩句上下有些矛盾的話沒有落款,我反覆地看了幾遍,眼前慢慢地變得幽暗起來,似乎看見有花瓣在慢慢地展開,小魚吊在門上,一條僻靜的小街上有腳步聲傳來,烏木的院門,蒼翠的草簾,一隻白燈籠在前面引路——

    聽見老四用筷子敲了一下桌子,又聽見他說:「直到今天,直到現在,我才終於相信你是真的沒有錢了。」

    我說:「我跟你們說過多少遍了,沒有人信。」

    老四說:「誰能信呢,說實話,連我都不信,別人就更摸不到底細了,大家都以為你不管如何肯定還留著一手,沒想到真的是說沒有就沒有了。」

    我說:「人們更願意相信假話。」

    老四說:「很多時候,你更像一張白紙。」

    菜上來了,油亮通紅的一盤,還帶著餘音不絕的響聲,老四低下頭,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接著便直起腰,眼裡的兩束光變得炯炯有神。我撥了一點兒放進碗裡,把剩下的大部分連同盤子一起推到老四的面前,老四看看我,慢慢地又把盤子朝我面前推過來,我也沒說話,又把盤子給他推過去,他像接一個大東西一樣,急忙將兩隻手張開,又穩穩地鷹一樣地落下來,緊緊地將已來到他面前的盤子捉住。我知道他手裡捉著盤子,眼睛又在看著我,我垂下眼瞼不去看他,只看著碗裡的米粒。一直沒有聽見他動筷子,我知道他又要把盤子推過來了,抬眼一看,看見他的胳膊肘已經又抬起來了,於是,我用眼睛示意他不要再推過來了,這樣推來推去,盤子會不小心被推到地下去的。此外,我還向他示意,我並不怎麼餓。

    這以後,老四終於決定不再繼續把盤子推過來了,他的兩條胳膊慢慢地不知不覺地陷落了下去。這以後,他拿起了筷子,羞羞答答地伸向他面前的盤子,先夾起一根辣椒,不是直接放進嘴裡,而是先放進了碗裡,彷彿是為了讓那根辣椒先喘一口氣,暫時緩衝一下。在碗裡過渡了一下後,才到了他的嘴裡。

    後來他就越來越順了,彷彿找到了從前饕餮的感覺,臉上開始有了油亮的光。

    一張臉在門口閃現了一下,我注意到了,但老四沒有看見。

    我對老四說:「門外好像有一個人——」

    老四沒有聽見,他的臉幾乎跌進了盤子裡,嘴裡也塞滿了東西,偶爾聽見他說一聲,聲音聽上去好像遠在幾百里以外的一個地方。

    我起身到門口看了一下,外面沒有人,四周漆黑一片。我又重新回到桌前坐下,迅速地回想了一下那張臉,覺得有點兒扁平,有點兒灰白,它出現在距離門楣下方一尺多的地方,就只是一張臉,孤零零的單獨的一張臉,卻沒有臉以下的脖頸、胸脯和身體。

    老四吃光了三碗飯和盤子裡所有的東西,幾個空碗和空了的盤子一塵不染地擺放在他的面前,連那個身材瘦小的主人也朝他豎起了大拇指,臉上的皺紋向四周散開,呈現出菊花般的笑容,他送我們出了門。

    四野無人,草木的氣息從黑暗的大地上躥躍起來,不斷地向我們撲過來。

    老四對我說:「吃完這頓飯,讓我這就去死,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你願意就這麼去死麼?」我對他說,「將來還有更好的東西呢,你不想再等了麼?」

    老四說:「想不出將來會是啥子樣子,我們恐怕等不到那一天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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