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歸 第1章
    世界就是個舞台,每個人都得上去表演一場,表演完了,就得趕快下來,不管你表演得好壞,都得下來,不能因為你比別人演得好,就一直賴在上面不下來,沒有那樣的事。也有那些臉皮比城牆還要厚的,死活就是不想下來,可那能由得了他麼。

    四叔,我沒演好。

    四叔也沒演好。一二三四……有七棵柳樹,咱們就在這幾棵樹下坐一會兒吧。

    四叔,你知道現在是幾月麼?

    是九月吧,應該是九月,九月的後半個月。

    都已經九月了,沒想到太陽還是這麼毒。要是在咱們那裡,秋風早就起了,天氣也一天比一天涼了,地裡,山上,也都空了。

    有一年夏天,我就是頂著比這還要毒的日頭去通知人們開會,嗓子喊破了,還敲爛了一個鑼。全村就那麼一個鑼,讓我一不小心敲爛了,不寫檢查是說不過去的。我寫了,我是從兩個方面入手的:第一,我為什麼會把鑼敲爛?我當時認為主要是由於我的心情太迫切、太急躁,用力過猛造成的。不能說鑼的質量不好,絕對不能那麼說,因為鑼的質量還是很好的,既然鑼沒問題,那就是敲鑼的人的問題了,對不對?第二,把鑼敲爛了,會給廣大人民群眾的生活帶來什麼樣的危害和影響?我認為危害是很大的,影響也是很壞的,一個沒有鑼的村莊,就像是永遠都處於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永遠都在呼呼地睡著,永遠都醒不過來。這時候要是突然來了災害,來了敵情,人民群眾會防不勝防,根本不可能知道,叫娘也沒地方去叫,更別說萬眾一心地奮起抵抗了,只能束手待斃,這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一個村莊沒有鑼,等於全村的人都成了聾子,啞巴,上面的指示落不下來,就算落下來也聽不懂,人民就像瞎子,傻子。我把這份自以為很深刻的檢查交上去,但祝主任認為很不深刻,認為完全沒有說到點子上,沒有找到病根和要害,當然也就不可能對症下藥。祝主任讓我重寫,他認為至少要從九個方面進行剖析。

    九個方面?

    九個方面。

    祝主任也死了吧?

    死啦……哎,不對,好像沒死,好像還活著,是的,還活著,至少我死的那時候,我還見過他,退休了,成天背著個風箏,到處去放,心裡悶呢。

    四叔,我原以為會漆黑一片,誰也看不見誰呢。

    我原來也是那麼以為的,後來才知道不是。教條主義,先驗論,片面論,想當然,這些東西都是非常害人的,我們的黨,多少年來一直都在反對這些東西,這是非常正確的。

    四叔,你是哪一年死的?

    分完地以後,又過了幾年。

    我在大學裡讀書的時候,有一年家裡忽然來信,信上說的是別的事,但後面有一行提到了你,說你已經不在了,我才知道四叔已經死了,但一直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過去的事了。

    四叔,我記得我最後一次見到你,還是在我上中學的時候,寒假裡我回來,下著雪,看見一個白茫茫的人正在井邊飲馬,穿著帶補丁的藍棉襖,戴著狗皮帽子,我在後面叫了你一聲,你沒有聽見,除了風和雪,灰騰騰黃澄澄的狗皮帽子也讓你很難再聽到別的什麼聲音……從那以後我就再沒有見過你。

    沒有哪一個人是放心地死去的,大多數的人死的時候,都會有幾件甚至一大堆放心不下的事情還沒有做完,四叔當然也有,不僅有,還很多呢。從大的方面來說,實現共產主義,解放全人類,讓天下的勞苦大眾都解放。從小的方面來說,那就更多了,南灣的水庫一直蓄不上水,別看他們叫喊得凶,實際上誰也沒有我著急;扁豆一畝地只能打三四十斤,我研究了好多年也沒有研究出個眉目來,這樣下去的結果只能是不種扁豆,改種別的,可別的豆子能有扁豆好吃麼?肯定不如,不如也沒辦法,你研究不出來;你四嬸一直都夢想能有一塊梅花手錶,我總是哄她說那東西不好,就這樣哄了一年又一年,有時候實在哄不過去了,就說,等秋後一定買!到了秋後又說,過年的時候保證會有的!等到真的過年的時候,一忙亂,又混過去了;一年又一年,階級鬥爭一直都存在著,只是有時候比較激烈,火辣;有時候卻不顯山露水,不顯山露水,並不等於就沒有。四叔認為,只要世上有人存在,這事就永遠沒個完。

    四叔,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我見到史文龍了。白紙坊村的史文龍,活著的時候經常和我一起去公社開會,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想成為一名真正游手好閒的國家幹部,但是卻不能夠,人家說他還有罪沒有贖完,還得再苦一輩子,於是就讓他轉世去做石匠,做石匠也不能安穩地做,還有近十年的牢獄之災在等著他。做石匠,苦是苦點兒,能有什麼牢獄之災呢?但命裡注定他有,他就得有,非有不可,別的石匠遇不到的事,也非得讓他攤上,一樁一件的都在前面等著他呢,躲也躲不開。他不是不想掌握任何一種技藝,就喜歡游手好閒麼,那不行,非得要讓他掌握一種手藝,而且還是那種永遠都不能夠游手好閒的技藝。石匠的一生,每天都叮叮噹噹地沒完,連撒泡尿都得提著錘子去,怎麼能夠讓他游手好閒呢?所以,史文龍是哭著走的,抹著眼淚轉世去了。

    我小的時候見過他,看見他站在台上領著人們喊口號,腰裡紮著草繩,一個耳朵是紅的,一個耳朵是白的。

    看看能不能苦盡甘來吧,等再有一輪的時候,文龍或許會有一個好命,不再走「背」字,不再總是戧茬。

    四叔,你見過我的父親和母親麼?

    沒有。

    一次也沒有?

    一次也沒有。

    唉,也不知他們在不在一起,一定不在。

    這也正是我要說的。我們活著的時候,見到的好多東西,或者經歷過的一些東西,有些是非常不可靠的,不能說件件都是假的吧,但真的也並不多,有時候就算是眼睜睜地親眼看見的,那也是靠不住的,也是會變的。比如,誰都知道夫妻死後要埋到一個坑裡,有時候就是我們親眼看著埋進去的,那還能有假麼,牌位也是放在一起的,滿以為從此他們就永遠在一起了,哪想到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四叔,這些年你在做什麼呢?

    粗人干細活兒,四叔知道了一些事情。

    什麼樣的事情呢?

    好多事情,比如一個人的來歷,比如,你到底是誰?曾經是誰?好幾代以前你又是誰?來來去去的都是同一個人麼?五代的時候你是誰?前朝的時候你在幹什麼?就拿我來說吧,我是從什麼時候成為你的四叔的呢?一直就是麼?當然不是,那並沒有多久,也就是最近幾十年的時間,我到了你爺爺的家裡,碰巧和從別處來的你的父親,你的另外的幾個伯伯,姑姑,叔叔,先後成為了一對夫妻——你爺爺和奶奶的幾個孩子,成為了一個家裡的弟兄姐妹,在那個家裡,我們慢慢地長大,成人。後來,你們小一輩的又陸陸續續地都來了,我就順理成章,理所當然地成了你們的四叔、四舅,沒有什麼奇怪的,就是這樣,想不成為也不行,事情到了那一步,已經不由你了,誰也變不了啦,況且,也沒有人會覺得不正常,誰家沒有孩子呢,誰家沒有老的小的呢……我要說的是,在這以前,在這以前所有的那些數不清的年月裡,我並不是你們的四叔、四舅,咱們根本沒瓜葛,你們也統統都不知道在哪裡,咱們之間毫不相干,就是攢足了勁兒,拚命地撞,也撞不到一起去,更不可能會成為親戚。你們也是碰巧了才來到了我們家裡,你想想,你們要是到了別的人家呢?那咱們之間不是還是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麼?

    四叔,這真是一件懸而又懸的事情,聽起來充滿了偶然性。

    就像兩塊磚,碰巧被砌在同一堵牆裡,位置也正好又挨著,那就算是有緣了,要是沒碰上,那也是正常的。

    四叔,你知道你以前是誰麼?哪裡人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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