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鹿群生活在狼群的陰影中一樣,
山野生活在鹿群的陰影中;
而且大山看起來比鹿群更加憂慮。
山頂
當我最初在亞利桑那州定居時,白山還是騎馬人的世界。除了幾條主要的道路,其他的道路都崎嶇不平,不適合馬車行駛。當時還沒有汽車。而且此地範圍太廣闊,步行很不方便,甚至連牧羊人都需要騎馬。排除汽車、馬車和步行的人,這個名叫「山頂」的寬闊高原,成為了騎馬人獨享的地域。牧羊人騎著馬,牧牛人騎著馬,林務官騎著馬,獵人騎著馬,甚至經常在邊界出現的來歷不明的人也騎著馬,這些人構成了「山頂」活動的主體。對於現在的年輕人來說,很難想像交通工具是如何將人的層次分開的。
朝北走兩天路程,可以到達一個鐵路城鎮,那裡的情況截然不同,有大量的旅行方式供你選擇:穿著皮鞋步行、騎毛驢、騎牧羊人的馬、乘坐輕便的四輪馬車、乘坐貨運馬車、坐低等的火車硬座或者坐高等的火車臥鋪等。每一種旅行方式幾乎都對應著一個社會階層,每個階層都有自己獨特的方言,獨特的服飾、獨特的飲食習慣,光顧不同的酒吧。如果說他們之間有什麼共同點,那麼就是光臨相同的雜貨店,享受著亞利桑那州相同的空氣和陽光。
如果你往南走,朝著白山進發,那麼這些多種多樣的旅行方式會一個個地被淘汰,最後,到達「山頂」高原,只有騎馬者暢行無阻。
亨利·福特引起的革命,改變了舊日的面貌。而如今,飛機使得任何人都可以在天空中遨遊。
在冬天,即便是騎馬的人,也無法在「山頂」暢行。厚厚的積雪覆蓋了整個山野,也覆蓋了通往小峽谷的唯一路徑。而五月時,每一個小峽谷裡都轟隆隆流淌著帶冰的急流。不過這為你登上山頂提供了可能——如果你敢騎著馬在沒過膝蓋的泥濘中攀登半天。
每年春天,大家都會聚集在白山腳下的一個小村子裡,舉行一場賽馬比賽,看誰能夠最先騎馬登上孤寂的山頂。我們當中許多人都參加過,卻從來沒有認真想過為什麼要參加。據說,最先登上山頂的人會成為那一年的「風雲人物」,身上散發出騎士光環。
山頂的春天與故事書中的描寫相反,總是來得比較晚。雖然天氣比較溫暖,羊群已經在山頂活動,但總是有寒風不期而至。灰褐色的草原上,零星地點綴著凍得瑟瑟發抖的母羊和小羊,連快活的星鴉都縮起了身子。我很少見到比這更寒冷的場面。
夏天的天氣變幻無常,就跟生活一樣。即便是反應最遲鈍的騎馬者和他的馬,也能深刻地感受到這一點。
在晴朗的早晨上山,你會有一種從馬上跳下,在新鮮的草地和花朵上面打滾兒的衝動(如果你不拉緊韁繩,無法抑制自己的馬可能就會這樣做)。似乎每個生命都在歌唱、歡叫、拚命地成長。幾個月以來飽受風霜肆虐的大松樹和冷杉,威嚴地屹立著,接受陽光的沐浴。纓有松鼠雖然面無表情,但嗓音和尾巴卻流露出激動,向你訴說著一個早已知曉的事實:從未有過這樣的好天氣,從未有過如此的孤獨,可以讓你奢侈地享受。
也許一個小時之後,陽光已經躲到了雷雨雲的身後。在即將到來的暴風雨、閃電和冰雹面前,剛才的美麗景色瞬間消散。陰沉的灰暗籠罩著天空,彷彿如同懸在天空中已經被點燃導索的炸彈。狂風吹著小圓石不停翻滾,吹得小樹枝琵琶作響,你的馬也變得暴躁起來。當你轉過身子,想穿上雨衣,因此受驚的馬會跳起來,呼呼地喘著粗氣,因為恐懼而顫抖。彷彿你不是在穿雨衣,而是在揭開一張記載著上古災禍的卷軸。每當聽別人說他不害怕雷電,我就會想:他肯定沒有騎馬走在七月的白山之上。
雷電的爆炸聲已經夠可怕了,更可怕的是雷電擊中山石,爆炸的石頭碎片呼嘯著四散飛去。更可怕的是,松樹被雷電擊中,變成四分五裂的木片。令我記憶深刻的是,曾經有一塊長約十五英尺的木片,閃著光朝我飛來,深深地插入我腳邊的泥土,嗡嗡作響,就像被擲入土中的刀叉。
山頂上是一片巨大的草場,騎馬穿過需要走半天。但你絕對不要認為它的四周包圍著松樹,像圓形劇場那麼簡單。因為草地的邊緣有許多河灣、岬角、半島或公園,所以呈現出不規則的渦形、彎曲或鋸齒形。沒有人能夠熟知這一切。所以每次你騎馬上山,總會有新收穫。之所以說是「新」,還因為,當你騎著馬來到一個鮮花盛開的小河灣,周圍的美麗會讓你認為,如果有人來過這裡,那麼一定會為此地賦詩寫歌,讚美一番。
假如在今天,人們肯定會被這種景色震驚,於是紛紛在那裡留下自己的名字。事實上,在山頂的每一個營地周圍,堅韌的白楊樹皮上總會有許多刻痕,包括名字、時間和牛的烙印等。無論什麼時候,當你讀到那些印記,就能讀到「德州人」的歷史和文化。當然,這裡所說的文化和歷史並非屬於嚴格意義的人類學範疇,它們主要體現出一個前輩的國王生活。也許,當你讀到那些名字時,會突然發現某人的兒子曾經在一次馬的拍賣活動中擊敗你,或者某人的女兒曾經與你在宴會上共舞等等。這棵樹上刻著一個人的名字首字母,在這個簡單的名字首字母旁邊,標注的時間是九十年代,旁邊沒有牛的烙印,說明當時他作為一個流浪牛仔,第一次來到了這裡。接下來樹上刻的是他的名字的首字母和牛的烙印,十年後,他已經事業有成,成為了一個有穩定收入的公民。他成功的原因不明,也許是靠著節儉、自然增值或是靈活的頭腦。接下來刻著他女兒的名字,那是她的追求者們最近幾年才刻上去的。他們不僅想獲取女子的芳心,也想繼承她父親的財產。
如今,那個老人已經辭世。當他老了,只有他銀行裡的賬目和牛羊的數目才能讓他得到些許滿足。但白楊樹上的刻痕,表明在他年輕時,他也曾在春天感受白山的榮光。
白山的歷史不僅記載在楊樹皮上,也記載在地名中。「牛的故鄉」這個名字雖然有一些戲謔和幽默,甚至傷感的成分在裡面,但絕對不會過時。通常,這些地名都很耐人尋味,驅使著外來人的好奇心。一個個故事在眾口相傳中誕生了,這些故事連接起來,形成了當地的傳說。
舉例來說吧,有一片草原被叫做「骨場」,其實那裡原本非常美麗。在盛開的風鈴草下面,掩蓋著許多半埋在地裡的牛的頭骨和散亂的脊椎骨。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十九世紀八十年代,一個牧牛人趕著牛群從溫暖的德克薩斯山谷過來,被白山的夏日所誘惑,居然愚蠢地讓牛群依靠山裡的乾草過冬。十一月,暴風雪籠罩了白山,牧牛人騎著馬倉皇逃走了,而他的牛全部變成了屍骨。
再比如,一個地方叫做「坎貝爾藍河」,指的是藍河的上游地段。最開始時,一位牧牛人和新娘結伴而來。妻子很快厭倦了只有岩石和樹的生活,希望得到一架鋼琴。很快,一架「坎貝爾」就被順利地送到了。整個村鎮上,只有一頭騾子拉得動這架鋼琴,也只有一個包裝商能將鋼琴平穩地放在騾子背上,這簡直是只有超人才能完成的事情。然而鋼琴並沒有挽留住新娘,她最終還是走了。當我知道這個故事時,他們曾經居住過的小屋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
另一個地方叫做「菜豆沼澤」,是一片長滿松樹的沼澤草原。松樹下有一座圓木小屋,任何過往的行人都能在此宿營。那裡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木屋的主人要盡量在屋裡存放足夠的麵粉、豬油和豆子,以供過往的旅人食用。然而一個倒霉的遊客遇到了暴風雪,不得不在那裡待上一星期,可他在屋裡只找到了豆子。這種失禮的行為引起了人們的注意,於是大家將這裡叫做「菜豆沼澤」。
最後則要提到「天堂牧場」。當你在地圖上看到這個名字,也許會覺得太過平凡庸俗,以為那裡也很平常。但當你騎著馬,辛苦一番到達那裡,你就會眼前一亮,發現那裡原來和想像中完全不同。那裡隱藏在一座高山的背面,和所有真正的天堂一樣。一條生產鱒魚的小溪唱著歌,歡快地在碧綠的草地上蜿蜒流淌。馬只要在這裡生活一個月,就會變得膘肥體壯,雨水落在它的背上都會聚成小水窪。當我第一次來到「天堂牧場」,不禁發出讚歎:「難道還能比這更貼切動聽的名字嗎?」
儘管此後有過幾次機會,但我再也沒有去過白山。遊客、道路、鋸木廠、運載原木的鐵路,它們為白山所作的,或者說它們對白山所作的,我都不想看到。我聽到一些年輕人極力稱讚白山,說那是一個美麗的地方。當我第一次騎馬走過白山時,他們還沒有出生。我認同他們的說法,可是心中卻有一些保留。
像山一樣思考
一個發自肺腑,低沉而尖利的號聲在山谷之中迴盪,然後從山中滾落,遁隱在蒼茫的夜色中。那些號聲充滿狂野,又透露出哀愁,似乎在反抗,蔑視世界上的一切不幸。
大山中的生命(有些生命可能已經消逝)都在仔細聆聽著那聲音。對於鹿而言,它提醒著近在咫尺的死亡;對於松樹而言,它警告著半夜暴風雪降至;對於郊狼而言,它意味著有肉可吃的承諾;對於牧牛人來說,它預示著銀行透支的危險;對於獵人而言,它展示出獠牙對子彈的挑戰。然而,在這些顯而易見的希望和恐懼之後,隱藏著更加深刻的意義,只有大山才能明白。大山已經度過了無數春秋,能夠客觀地聆聽野狼的嚎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