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資們可能為買到一件上檔次的飾物而美上好幾天時,人家可是連日常使用的扇骨、扇面、扇墜,甚至隨便揉揉的核桃都有無數的講究和極高的經濟價值。
●而那時候的八旗子弟們,可以用「子弟書」、「岔曲」、「八角鼓」、「票房」、「走局」等一大堆現在聽來遙遠無比的名詞,勾勒出一幅幾乎完美的、無論是參與性和成就感都遠遠強於現代的「歷史版卡拉OK」。
清朝中期北京八旗子弟的生活方式,可能是讓現在的小資和中產階級最羨慕的。那些旗人大多家道殷實,衣食無憂,教育良好,想工作的話會有好的工作機會,不想工作也有國家不算寒酸的供養——連社會保障體系都談不到,直接就是按月發放「錢糧」,就是貨幣形態或者實物形態的生活費,絕對不用早九晚五的奮鬥。即使算不上上流社會的人,最起碼也是有錢有閒的階級。
他們講究生活品質,像現在的小資們把對咖啡或雞尾酒品質的追求當成一種品位的象徵,當時的他們可以把茶葉的種類和口感細分到足夠寫一本厚厚的大書。小資們可能為買到一件上檔次的飾物而美上好幾天時,人家可是連日常使用的扇骨、扇面、扇墜,甚至隨便揉揉的核桃都有無數的講究和極高的經濟價值。當小資們花大精力讚美偶爾得到的下午茶的片刻寧靜時,人家可是一早兒就在茶館裡談天說地,到了「飯點兒」,就呼朋引伴地滿北京城尋找價格不菲的特色飯館。
也許只有在休閒娛樂方式上,今天的小資還可以笑傲一下清代中葉的八旗子弟:看電影、電視、演唱會、演出,聽CD、MP3,聯網打遊戲……似乎比當時的人只聽聽昆曲看看京劇更加豐富。但是如果說到參與性的自娛自樂,今天的人似乎只能說出一個「卡拉OK」。而那時候的八旗子弟們,可以用「子弟書」、「岔曲」、「八角鼓」、「票房」、「走局」等一大堆現在聽來遙遠無比的名詞,勾勒出一幅幾乎完美的、無論是參與性和成就感都遠遠強於現代的「歷史版卡拉OK」。
那個時候他們玩的高雅音樂,叫子弟書;玩的通俗音樂,叫八角鼓;那時他們用的樂器,叫三弦,其作用和吉他幾乎完全相類似。
和在卡拉OK時只能唱其他人的歌不同,八旗子弟在唱子弟書和八角鼓的時候,更樂於唱自己創作的作品。這有點像現在喜歡搖滾啊、金屬啊什麼的那些孩子,自己組建樂隊並創作作品;但絕大多數上班族都只能跟風式地幻想一下。在當時,可是幾乎每個旗人都有創作的能力和條件的。
雖然最晚到民國時期,子弟書的音樂已經完全失傳,我們只能知道它有東調和西調兩個流派。東調又稱東韻,曲調類似高腔,宜於演唱沉雄闊大、慷慨激昂的故事;西調又稱西韻,其曲調類似昆腔,宜於表現婉轉低回、纏綿悱惻的情緒。但通過對其他流傳下來的鼓曲如八角鼓的研究可知,所有的北方曲藝,基本上都只有一個大致的音樂結構,「因字行腔」是中國傳統鼓曲音樂最大的特色。換言之,在合乎整體結構的前提下,你完全可以按自己的唱詞編排唱腔。
當然,這種音樂不會太細緻,但是可控性和可操作性卻是極強,無論是自己操三弦伴奏還是請別人伴奏,都非常方便。粗糙一點的話可以光有個節奏,就像很多用吉他伴奏的人一樣;而如果想細緻的話,彈三弦的高手完全可以用三根弦兒完成無比繁複、富於感染力的伴奏,甚至模擬人聲。
音樂伴奏的問題解決了,最值得談的問題就在於歌曲本身文本的創作,這也是子弟書、八角鼓等最吸引人和最具歷史價值的地方。
就像很多把高雅音樂視為生命的人一樣,子弟書在八旗文人或准文人那裡,也是什麼也取代不了的。因為他們不單把演唱子弟書當作消遣,而且把創作子弟書當作表現文才的舞台和肯定自我的方式。在清代,儒學的正統地位依然不可動搖,就學術來說,大興樸學,真正的文人全部埋頭書齋,踏踏實實去鑽古書堆。然而,八旗文人,由於其地位的特殊及與生俱來的特權,是很少有人能真正有很高深的學問的,但是他們也有創作慾望,在子弟書的創作中,他們感受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在詩、文、曲都不可能有什麼超越性的創作的當時,他們還是希望有一種足以引為自傲的文學創作,子弟書自身的特點恰恰與他們創作的需求若合符節。他們滿懷希望地寫下一個又一個經自己的筆和心潤色浸染的故事,用自己的詞彙和語言風格解讀戲曲或小說中既有的情節。用米蘭·昆德拉的話說就是「變奏」。雖然子弟書沒有「徹底地重寫」,但那細緻入微的描寫,賦予了這些古老的戲文新的生命力。
子弟書的唱詞基本為七字句,曲本有僅數十句的短篇,也有中長篇分回目的,一般一段不超過一百句。開始的八句,類似七言律詩,稱為「詩篇」,比較文雅,起到一個提綱挈領的作用,末尾大多有兩句或兩句以上的結語,點明寫作的意圖、時間等等。有的詩篇乾脆用原作的詩文加以改動,如《酒樓》的詩篇:
壯懷磊落有誰如,一劍防身且自娛。
整頓乾坤扶危主,掃清宇宙滅胡奴。
憐才邂逅能識李,避禍藏嬌早畏盧。
論男兒英雄未趁風雲志,空向長安困酒徒。
全文用《長生殿》第十出《疑讖》中郭子儀的上場詩「壯懷磊落有誰知,一劍防身且自隨。整頓乾坤濟時了,那回方表是男兒」改動而成。詩篇後過,作者(唱者)把聽眾(讀者)帶入所要講的故事中,極盡鋪陳描寫之能事,盡力使聽眾(讀者)沉溺於其中,故事完結之後,忽地跳回到現實當中,再敘述、議論、感歎幾句,一筆煞住,餘音裊裊。如《蝴蝶夢》的結語「考正史莊子何嘗有此事,這都是梨園演就戲荒唐。借荒唐以荒唐筆寫荒唐事,欲喚醒今古荒唐夢一場。」
撰於嘉慶二年(1797年)的《書詞緒論》是清代第一部可能也是唯一一部研究子弟書的專著。從這本書,或者說這篇長文裡我們可以知道,一般子弟書的愛好者,常約朋友一起彈唱——這就相當於我們在週末聚會去唱卡拉OK——唱別人的詞的人賣弄嗓音,自己寫詞的人在文采上各爭長短。雖然還沒找到可以證明的文獻資料,不過照流傳至今的八角鼓票房的情況來看,子弟書立書社也是非常可能的。
著名的子弟書作家有羅松窗、韓小窗等。羅松窗是乾隆朝人,韓小窗一般認為是嘉慶時人。如果非要讓當代讀者有個直接的印象而強作類比的話,這兩個人可以算是當年的羅大佑和李宗盛,每個人都有極高的天賦,都留下了不少經典的作品供人傳唱。但可惜的是,除了文本的遺產,沒有任何資料可以佐證羅、韓二人的演唱水平和器樂水平如何。
清代是異族的統治,八旗文人階層從整體上較之明代的文人階層是有較大的世俗化的趨勢的。子弟書與明清之際的傳奇相比,子弟書比傳奇俗很多。但是,子弟書畢竟還是具有「詩形」的,對於子弟書的創作,還是有「辨古、立品、脫俗、傳神」等多方面的要求。而鹹、同之後,士大夫階層進一步世俗化,對於表現自己文才的需要減少了很多,對於子弟書的創作是一個致命的打擊。同時,可以「神閒氣定」地欣賞「詞婉韻雅,如樂中琴瑟」的子弟書的人少了,大多數人都去追逐「市井流言惡舌貧嘴」,因此,北京的子弟書在道光之後迅速消亡。而這個時候,一直和子弟書並存的通俗音樂「八角鼓」迅速竄紅,在北京地區的娛樂史上佔據了前所未有的地位。
八角鼓是一種打擊樂器,直徑不足一尺,木製八角形鼓框,單面蒙蟒皮。據說八角鼓來頭很大,八角暗示八旗。其雙穗,代表左右兩翼,或「谷秀雙穗」。周圍有二十面小銅察,表示二十四固山(二十四旗的滿語)。鼓只是一面有皮,意指內、外蒙古,鼓無柄把,意思是永罷干戈。
這種說法由來已久,直到今天,八角鼓票友們一提到此還是津津樂道。把每個零部件都賦與神聖的意義,可見這種樂器,應是滿族人首創。
八角鼓又是一大類演唱藝術的總稱,它最基本的音樂形式是岔曲。岔曲的來源在文獻上的記載,很有一些,都是民國時期的,時代已經相當晚了,最常見的說法是:乾隆年間,阿桂大軍征伐大小金川,軍中有位叫寶恆,字筱槎的,把當時京師盛行要「高腔」中的脆白演變成一種歌曲,因此岔曲最初叫「脆唱」,後來因創始人是寶筱槎,將其名字訛為「小岔」,稱為「岔曲」,這種曲調在軍中廣為傳唱。回朝後乾隆帝命八旗子弟以此腔調排練演唱勝利凱歌,用八角鼓擊節伴奏,遂盛行於京中,風靡一時。
這是比較典型的中國式思維方式,一如文字決定於倉頡而醫藥決定於神農。早期的岔曲,如乾隆六十年(1795)的俗曲總集《霓裳續譜》中的岔曲,在筆法上繼承明代民歌的痕跡非常重,並且多為秦樓楚館調情之作,絲毫也看不出「馬上曲」或「凱歌」的味道。而這些岔曲的曲調體制或者說格律與現傳岔曲並不相同,這說明岔曲不是成於一時的。
岔曲和子弟書一樣,都是八旗子弟創作的,但岔曲一般都沒有幾句,以抒情為主,更方便創作演唱。它中間一段間奏稱為「過板」,過板前的部分叫「曲頭」,後的部分叫「曲尾」,基本格式就是這些。簡單得無以復加,所以創作量極豐富,現存的岔曲就有一千幾百首,而像:
怕的是梧桐葉降,怕的是秋景淒涼。怕的是黃花滿地桂花香,怕的是碧天雲外雁成行。怕的是簷前鐵馬叮噹響,怕的是淒涼人對秋殘景況,怕的是鳳只鸞孤月照滿廊。
這樣的作品所在皆是。而像:
新年到來,諸事安排。家家貼著門神對子芝麻秸,爆仗紙兒放的滿地白。新年新衣添新氣,又只見滿街上鬧鬧烘烘拉拉扯扯把年來拜。發萬金吧太爺,不敢太爺,好說太爺,豈敢太爺,太爺新春大喜就大發財。
這種更讓人看到康乾盛世的遺風,雖然文字上樸實,但氣韻和歷史感更強的佳作也不少。
岔曲也同樣是用三弦伴奏。自彈自唱或者請人伴奏皆可,不過到了清代後期,好像喜歡練習三弦的人少了,請別人伴奏的情況越來越多。
旗籍子弟對這種形式幾乎是進行了不遺餘力地支持與推廣,連王公大臣、皇帝太后都有對此樂而不疲者。岔曲比子弟書短小活潑,純用北京話,甚至比京劇更容易流行。於是,整個清朝中後期,北京的八旗子弟幾乎沒人不會唱兩口岔曲的;自稱「子弟票友」,把去「票房」當上班一樣的正事幹的大有人在。
請注意,這個「票房」可不是指電影或演出賣票的地方或收得的票款,它是「票友玩樂排演之所」,票友在這裡演唱交友,甚至排演外出免費演出的節目。而「票友」是唱八角鼓的人的專門稱謂。資料顯示,最少在晚清時期,北京八角鼓票房林立,有很多都是王公府第組織的,可見八角鼓票房這種固定時間固定地點的「卡拉OK聚會」,在當時是多麼的時興和火爆。
於是,八角鼓這個詞又有了一個含義更為廣大的定義:一場說、唱、變、練都有的晚會演出。包括了岔曲、戲法、鼓曲、群唱以及後來的相聲等很多形式。用於這個意義的時候,「八角鼓」也叫「全堂八角鼓」。據說,子弟書也曾是「全堂八角鼓」的演出形式之一,不過這種說法缺乏史料的佐證。
當時北京城裡有一大批極其樂於進行這種完全免費演出的人——這種演出在他們的嘴裡,叫做「走局」,在一般北京人的心中,家裡辦喜壽事,如果能請到一台好的「全堂八角鼓」是非常合適且有面子的。按現在的情況,等於是你在結婚的時候,找一大群愛好文藝的朋友來演出,平時西服革履,只在練歌房K歌的同事們都鄭重其事地上台一顯身手,而且明顯水平很高。他們不但一分錢都不要,甚至連你的茶水都不喝,以示清高。
不過這種情況最多持續了一百年的時間,到晚清和民國時期,民生凋敝,而且八旗子弟失去了每月固定的錢糧,家道中落的多了起來,有的人去走局時偷偷要錢,更多的人已經失去了每天唱卡拉OK的樂趣,只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為生計奔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