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們都長大了,並無特別之處,也就沒必要再談論他們。無論哪一天,你都可以看見雙胞胎兄弟、尼布斯,還有小卷毛走向辦公室,手裡拎著公文包和雨傘。邁克爾做了火車司機;斯萊特利娶了一位貴族小姐,他因此當上了勳爵;看到那位剛從大鐵門裡走出來的戴假髮的法官了嗎?那就是多多;至於那個滿面鬍鬚,從不給孩子講故事的男子,他就是約翰啊。
溫迪結婚時,穿了一件潔白的婚紗,腰間繫了一條粉紅色的緞帶。奇怪的是,彼得並沒有飛進教堂去阻止婚禮的進行。
時光飛逝,溫迪生了一個女兒。這件事不能只用紙筆記載,而應該拿金粉篆刻下來。女兒的名字叫簡,天生一副好奇愛問的機靈樣兒,就好像她是帶著許多的疑問誕生的。等到她會說話時,她提出的多是和彼得有關的問題,而且她最喜歡聽彼得的故事,於是溫迪把能記起的彼得的故事都告訴了她。溫迪是坐在發生過奇妙飛行的育兒室裡講這些故事的。因為這裡已經是簡的育兒室了,她的父親只用了百分之三的低價就把這宅子從溫迪父親手中買了下來。
達林先生老了,不願意再爬樓梯;達林太太過世了,已被人們淡忘了。育兒室現在只有兩張床,一張屬於簡,另一張屬於保姆。狗屋也不在了,因為娜娜已經死了,她是自然老死的。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年,她變得執拗不易相處;她固執地認為,沒有什麼人比她更懂得如何照看孩子。
簡的保姆一周休假一次,每逢此時,溫迪就自己照顧簡上床睡覺。那也是講故事的時間,簡有個很妙的方法,就是把自己和母親罩進床單中,當做是在一頂帳篷裡。在黑暗中她輕聲問:「現在,我們能看見什麼?」
「我什麼也看不見啊。」溫迪回答。她似乎有種感覺,假如娜娜還在,就會禁止她們繼續交談。
「你看見了,」簡說,「在你小的時候,你就看見了。」
「小寶貝,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溫迪說,「哎,時光如飛梭呵!」
「時光也能飛?」聰慧的簡問道,「和你小時候飛是一樣的嗎?」
「和我一樣飛?知道嗎,簡。我也記不清自己是不是真地飛行過。」
「你一定飛過。」
「那美好時光,早已遠去不見了!」
「媽媽,你現在怎麼不能飛啦?」
「因為我現在是大人了,小可愛,人只要長大了,就會將如何飛行統統忘掉了。」
「怎麼會忘掉呢?」
「因為大人不再天真無邪、快樂無憂了。只有那樣的人才可以飛呀。」
「什麼是天真無邪、快樂無憂呢?要是我能那樣就太棒了。」
此刻溫迪也許真的看見了什麼。
「我看見了,就是那間育兒室。」她對簡說。
「我就知道你能看見,」簡說,「接著說吧。」
就這樣,她們講起那個特殊的夜晚,開端是彼得飛進育兒室來找自己的影子。
「這個傻孩子,」溫迪回憶著,「他想把影子用肥皂粘回身上,可粘不上啊,於是他開始哭,我就被吵醒了,然後我拿針線幫他把影子縫上了。」
這時簡插了一句話:「你少說了一小段。」這故事她可比母親還要熟悉呢。「當你看到他在地板上哭時,你是怎麼說的?」
「我從床上坐起來,問他:『孩子,你為什麼哭啊?』」
「嗯,這就對了。」簡滿意地鬆了口氣。
「之後,他帶著我們飛行,飛到了烏有島。那裡有小神仙、海盜、印第安人,還有美人魚的礁湖、地下之家和我的那棟小屋。」
「那你最喜歡的是什麼?」
「我最喜歡的當然是地下之家。」
「和我一樣。彼得最後一次見你說了些什麼?」
「他說:『要是你一直等待著我,就會在某個夜晚聽見我的歡叫。』」
「對了。」
「哎,可他早就忘記我了。」溫迪平和地笑著說。她畢竟已經是大人了。
「他的歡叫聲什麼樣?」一天晚上,簡問母親。
「像這樣。」溫迪說著,盡量摹仿著彼得的歡叫聲。
「不對,根本不像。」簡很認真地評價,「應該是這樣。」她嘗試著叫了幾聲,真地比母親學得還像。
溫迪不禁有些詫異:「小乖乖,你怎麼會知道?」
「我常在睡夢裡聽見。」簡回答。
「啊,是呀,有很多小姑娘在睡夢中聽見過他的歡叫,可我卻是醒著聽見的。」
「你真是幸運啊!」簡感歎道。
終於有一天,悲劇發生了。那是一個春天的夜晚,簡聽完故事躺在床上入睡了。因為育兒室裡沒有點燈,溫迪就坐到壁爐旁的地板上,藉著爐火的亮光補襪子。正補著,她聽見一聲歡叫,隨後窗戶被吹開了,彼得跳進房間,站到了地板上。
他毫無變化,和過去一模一樣,溫迪馬上注意到他還是滿嘴乳牙。彼得仍是個小男孩,而她卻變成了一個大人。溫迪團縮在壁爐旁,不敢挪動。作為一個成熟的女人,她感到愧疚和無奈。
「你好,溫迪。」彼得問候她,他一心想著自己的事情,竟然沒發覺溫迪和以前有什麼不同。溫迪穿著一件白衣服,房間內又很暗淡,乍一看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她穿的那件睡衣。
「你好,彼得。」她柔聲細氣地回應著。同時把身體向後緊縮,想讓自己看上去比較瘦小,有個聲音在她心靈深處呼喊:「女人呀,女人,放開我吧。」
彼得突然發現房間裡少了一張床:「嗨,約翰呢?
「約翰早就不在這住了。」溫迪費力地回答。
「邁克爾睡了?」他望了望簡的床隨口問道。
「對。」溫迪說,不過她馬上覺得自己同時欺騙了彼得和簡。
「那個不是邁克爾。」她急忙對彼得解釋道,不然她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彼得走上前細看:「哦,另一個孩子?」
「是啊。」
「男孩?女孩?」
「女孩。」
這下彼得總該恍然大悟了吧,誰知他還是沒能領會。
「彼得,」她猶猶豫豫地問,「你想讓我和你一起離開嗎?」
「對啊,我正是為此而來。」彼得嚴肅地說,「又該春季大掃除了,你不會忘記了吧?」
溫迪明白,不必指出他已經錯過了多少次春季大掃除,那已經毫無意義了。
「我不去,」她語氣中滿懷歉意:「我飛不起來了。」
「我現在教你。」
「噢,彼得,不要為我浪費仙粉了。」
溫迪下狠心站了起來,剎那間有一種驚懼的感覺向彼得襲來。
「你怎麼了?」他大喊著踉蹌後退。
「我把燈點上,你看見了,就明白了。」溫迪說。
「不,別點燈!」他聲音微微發顫。在我印象中,這是彼得自出生以後感到最恐懼的一次。
溫迪伸出手,輕撫這個可憐男孩的頭髮。她現在已是一位成熟的婦人,再不是那個為彼得傷感憂愁的小姑娘了,此時發生的一切,她都微笑以對,只是那微笑中隱含淚意。
溫迪點上了燈。只一眼彼得就全明白了,他痛苦地呻吟了一聲。當高大苗條、美麗慈祥的成年溫迪俯身想要擁抱他時,他猛地向後退去。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大聲追問。
溫迪只好實話實說。
「我已經長大了,彼得。我二十多歲了,早就是大人了。」
「你向我保證過,永不長大!」
「我也沒辦法啊。我已經結婚了,彼得。」
「啊,不。」
「真的,床上的小女孩就是我的孩子。」
「不,不是。」
但彼得冷靜一想這應該是真的,他走向睡在床上的孩子,抽出劍高高舉起,可他是不會傷害孩子的,於是他滑坐到地板上小聲哭泣。溫迪不知道該如何撫慰他,儘管她在幼時很輕鬆就做到了,可如今她只是一個普通婦女。她想好好考慮一下,就轉身走出了育兒室。
彼得仍在哭泣,簡被驚醒了,她從床上坐起來,好奇地看著彼得。
「男孩,」她問,「你為什麼哭泣啊?」
彼得站起身朝她鞠躬,她坐在床上也回鞠了一躬。
「你好。」彼得問候著。
「你好。」簡回答。
「我叫彼得·潘。」他自我介紹。
「嗯,我知道。」
「我來接我母親,」彼得告訴她,「讓她和我一起回烏有島。」
當溫迪憂鬱地回到育兒室時,卻發現彼得正坐在床架上,高高興興地歡叫呢。穿著睡衣的簡正在開心地轉圈翻飛。
「她現在是我的母親了。」彼得告訴溫迪。簡停落到彼得身旁,她面部的表情是他最喜歡的,那是小女孩們凝視彼得時的表情。
「他真地很需要一個母親。」簡說。
「是的,我明白,」溫迪黯然地點頭,「沒有人比我更明白了。」
「再見吧!」彼得與溫迪道別,隨即就飛向了天空。簡也毫不猶豫地跟著他起飛,這會兒她已經可以輕鬆自如地飛行了。
溫迪跑到窗前。「不,別走!」她呼喚著。
「該做春季大掃除了,」簡回答,「他只是要我去幫他大掃除。」
「如果我能一起去那該多好啊!」溫迪歎息著。
「但你再不能飛了。」簡說。
最終,溫迪還是讓簡跟隨彼得飛走了。我們看見溫迪站在窗前,一直凝望著他們在夜空中遠去的身影,直至變得像最小的星星一般,然後漸漸隱沒了。
我們再看到溫迪時,距離她的神奇經歷已有很多年了,她變成了一位白髮蒼蒼,身材矮小的老太婆。簡也變成了成熟的婦人,生了一個女兒叫瑪格麗特。只要彼得想得起來,每年春天又該大掃除時,他都會接瑪格麗特去烏有島。她給他講述關於彼得自己的冒險故事,彼得就充滿好奇地認真傾聽著。後來,瑪格麗特也長大了,她也有了一個女兒,彼得又請這個小女孩做自己的母親。
要是孩子們能永遠天真無邪、快樂無憂,我相信這個美好的傳統將會一代代傳承下去,永無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