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33章 落紅 (2)
    一房紅木傢俱,大大小小三個樟木箱,漂亮精緻的日用品、牆上有書畫。紅衛兵打開了所有的抽屜和箱子,翻找著什麼。

    過了會,以膽大著稱的阿三姆媽有動作了,她輕輕走進去,對其中一個紅衛兵說了句什麼,那個瘦高個點點頭。阿三姆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起一對漂亮的花瓶,出來了。

    那花瓶彷彿細竹頭,挑開了慾望的紅蓋頭。門口的、客廳裡的,所有的人一擁而進,哄搶、吵架甚至廝打起來。混亂中,有人踩了瑾瑜一腳,瑾瑜痛得汗毛豎了起來,趕緊往樓下逃。怎麼能隨便拿人東西呢?這些人真是瘋了。

    瑾瑜想看看釘子在做什麼。可釘子不在。

    幾個「面熟麥生」的大人手裡拿了各式日用品出門去了,還有又回來的,一律小跑步,匆匆忙忙的樣子。接下來要搬紅木床了吧?瑾瑜想。

    瘋子裡有釘子媽。樓上樓下來來回回好幾趟,一會兒是白色噴花的鐵殼熱水瓶,一會兒是玻璃拉花茶具,一會兒是高腳痰盂……

    天井裡,橘紅守著井裡的汽水,突然叫住她娘,姆媽,我要小便了。馬桶呢?話音未落,小姑娘又叫起來,姆媽,我小在身上了!

    身上就身上。釘子媽一邊說,一邊興沖沖往樓上跑。隔了會,拎了一隻半新的,刷著荸薺漆的馬桶下來。

    釘子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劈手奪下母親手裡的東西,往天井裡一扔,大聲說,你連這個也要啊,臭死了!

    小赤佬!家裡的馬桶漏了呀。釘子媽衝進天井,拾起身首異處的馬桶,回屋去了。再沒有出來。

    釘子突然發現瑾瑜,吼道:看什麼看!

    凶什麼啊。瑾瑜眼圈紅了。

    她怏怏地回到自家院子。聽著樓上亂七八糟的腳步聲漸漸消失。散了?散了好。不知道那瓶汽水什麼時候可以吃,他還願意給她嘗嘗嗎?她想她犯錯誤了,她幹嘛要看釘子媽拿東西啊!他一定覺得很沒面子。

    腳步聲朝這裡來了!外婆拿東西了?別人來搶了?瑾瑜趕緊躲進房間,瞇起眼睛湊近門縫——

    紅衛兵!是那個瘦高個的紅衛兵,他在和外婆說話。他的手上有張紙條。有幾個人跟進來了……苗苗、釘子媽,隔壁好婆,啊,還有住在巷口的留級胚「賤骨頭」!他怎麼來了?!

    不好!他們也要拿她家的東西了。

    瑾瑜摀住臉抽噎起來。

    3.

    一場虛驚。紅衛兵不過跟外婆說幾句話而已。至於說什麼,想也是想得出的:打聽房東的事唄。她們家租的房子最大,自然要問問和房東的關係。能有什麼關係呢?她們只是房客。

    但是,很快,瑾瑜月白風清的心裡有了烏雲。她發現很多人變了。

    第一個是留級胚賤骨頭。

    在蘇州,錢和賤是一樣的讀音。蘇州人嘴巴裡的賤骨頭,面上的意思是陀螺,用繩子抽它,它才旋轉。暗指「賊骨牽牽」,欠揍的人。賤骨頭錢國忠讀書很笨,惹人倒是有一套。又凶又蠻。但有一點,懂山色,欺軟怕硬。

    這天,瑾瑜剛進教室,就發現課桌上的「三八線」重新畫過了,明顯侵佔了她的「領地」。她有點生氣,一聲不響就把手臂壓上了「三八線」。

    錢忠國突然舉起桌上的鉛筆盒,狠狠砸向瑾瑜細細的臂膊。

    鉛筆盒是鐵皮做的,瑾瑜細嫩的皮膚上立即有了一片瘀血,腫了起來。她下意識看看周圍,希望有人站出來幫她——但是沒有人朝這邊看,就連苗苗也沒有。她只顧和前面的胖胖講話。瑾瑜失望地轉過頭,查看著手臂上的傷,把凳子往過道裡移了移,淚水不停地掉下來。

    錢國忠得意地說,我看你再敢過來,我看你再敢過來!

    中午放學的時候,瑾瑜沒有等釘子。她不想讓釘子看見她紅腫的眼睛。

    賤骨頭在樓梯上攔住瑾瑜,嬉皮笑臉說,要我把線畫過來點呢,也不是不可以。讓我看看你兩隻「鬼饅頭」——

    瑾瑜知道他說什麼,又羞又氣,面孔赤紅赤紅的,一直紅到脖子。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所謂「鬼饅頭」,學名叫作薜荔,亦稱木蓮。桑科,常綠籐本,橢圓形的果實,含乳汁。成熟時深綠色或黑紫色,分佈在長江以南各省區。毛主席的七律.送瘟神裡有「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句,老師在課堂上解釋過的。

    突然,賤骨頭從樓梯上滾了下去,穿著黑衣服的賤骨頭就像蝙蝠,無聲而迅速地飄下樓梯——他實在太輕太瘦了。

    釘子扯了瑾瑜冰涼的小手,板著面孔走下來。經過賤骨頭身邊時,狠狠地踢了他一腳,你要是再敢欺負她,就弄瞎你的狗眼烏珠,你阿要試試!

    錢國忠當然不敢試。趕緊把三八線恢復原樣——一人一半。

    下午只有一節算術課。然後是自習。什麼自習啊,不過是東一堆,西一堆地玩。女同學分作兩堆,一堆以苗苗為首,都是家境不太好的同學,另一堆是劉蘇領頭,她家的房子很大很大的,園子比瑾瑜家的大一倍。身邊的那些人呢,都是高級出身。按例,瑾瑜應該屬於劉蘇這一幫的,她的父母都是醫生、專家級的醫生,格子很高的。但是苗苗求她了,她說,你跟我們一起吧。瑾瑜答應了。外婆說過,寧做雞頭,不做鳳尾。事實證明外婆的話是對的。苗苗對她比對任何人好。早上的事她一定沒注意,否則,她會罵賊骨頭的,罵得他「食也不吃」(苗苗原話)。

    苗苗笑嘻嘻對瑾瑜招招手,過來過來。瑾瑜就往苗苗那裡去。一會到我家去白相吧。苗苗說,跳牛皮筋,跳繩,還是抓麻將牌(一種遊戲)?你說。瑾瑜說,官兵捉強盜吧。胖胖說,地方太小了……,苗苗趕緊拉拉胖胖袖子,對瑾瑜說,好啊。白相這個有勁。瑾瑜猶豫道,你們家門口……,苗苗道,那個死人啊,早搬走了。

    瑾瑜去過上海,去過大世界,照過哈哈鏡,坐過電梯。這是紫蘭巷所有小人都知道並眼熱的。他們對瑾瑜有著莫名的尊敬和友好。就說苗苗,那是個多麼驕傲多麼聰明的人啊,班裡差不多一半女生和她要好。可她卻巴結她。苗苗說,你和她們不一樣的,你是見過大世面的人。

    的確,瑾瑜和她們是有點不一樣,比如去苗苗家。

    苗苗家是老式平房,黑瓦白牆。牆是危牆,大著肚子的。裡面格局很小,卻住了十幾家人家。最外面是個裁縫,一個單身漢,五十多歲的老流氓。瑾瑜恨他。

    到苗苗家去的女生很多,有時十幾個,流氓裁縫手裡拿著紅領巾,一手一個角,斜拉著,攔在門口。你往左邊,他也往左,你往右邊,他也往右。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幾個小姑娘試了幾次也沒繞開。只好從那條紅領巾上跨過去。可瑾瑜不!她既不進去也不離開。她就站在人行道上,虎視眈眈地看著老流氓。一直等,一直等到小姑娘們出來。

    果然,老流氓沒在門口。瑾瑜鬆了口氣。

    瑾瑜剛跨進苗苗家的客廳,苗苗立刻關了門。瑾瑜的臉一下子白了。覺得她像是裝進口袋的獵物,而她,苗苗,就是獵人。

    「獵人」冷冷地對瑾瑜說,擺出一副公主面孔給啥人看?我們添你是可憐你——有人要找你算賬。我也幫不了你。苗苗邊說邊打開門。

    一下子湧進來五六個女孩子。為首的正是劉蘇。

    算賬?算什麼帳?她們來做什麼?苗苗什麼時候和她們和好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瑾瑜驚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

    劉蘇徑直走向瑾瑜,狠狠一掌拍向瑾瑜頭頂!

    瑾瑜幾乎痛得昏過去,不知道是腦子還是耳朵,嗡嗡地響。

    外婆常常批評那些劈頭蓋臉打小囡的大人。她說,小人的頭皮是打不得的,打了要笨的。瑾瑜擔心著自己的頭骨,更擔心自己的智力。她咬著牙不想哭,眼淚卻自己掉下來了。恍惚中,她聽見苗苗說,這只碰哭精!一碰哭,兩碰哭,三碰烏龜(殼)哭。不過,人家說了,想嫁給釘子,釘子幾花(多少)結棍啊……

    一片哄笑。

    瑾瑜病了。燒得很燙。

    外婆去問釘子,瑾瑜是怎麼了?釘子說,我怎麼知道?你不會自己問?!

    外婆還沒問出什麼名堂經,瑾瑜好了。

    病好了的瑾瑜誰也不理,包括釘子。

    不理就不理。小姑娘都不講理。釘子想。

    但是釘子就是釘子,反著來的。他發現他母親不搭理瑾瑜和她外婆了,她關照釘子,瑾瑜大了,讓她自己過馬路吧。別理那老太婆!

    釘子白了他母親一眼。

    看到兒子的反應,釘子媽有點擔心。這小子不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吧?又一想,他們還小呢,男男女女的事未必懂。

    釘子媽不識字,但是識人。識人比識字重要。然而識相更比識人重要。丁丁爸就是一根筋,一根筋地和領導對著幹,結果受不了排斥自殺了。他在的話,她還用得著賣棒冰嗎?

    這個死胚!

    釘子媽的識相體現在兩個細節上:

    前面說過,紫蘭巷27號的人靠一口井生活。尤其夏天,大人小人,有事沒事就吊一桶上來沖沖腳。再加上淘米洗菜洗衣服,幾乎沒有停歇的時候。泉眼再多也來不及啊!何況大熱天雨水少。因此,不少人早上四五點鐘就起來吊水,水缸滿了,鉛桶滿了,腳盆滿了,最後,吊桶也滿了。凡是能盛水的東西全滿了。後起的人們只好對著渾濁的井水歎氣,歎氣歸歎氣,還是有所行動的。他們把泥漿似的水吊上來,澱澱腳,洗頭鋪(第一遍)衣裳,最後用水缸裡的乾淨水清一清。

    以前,瑾瑜家洗衣服的水是釘子娘幫著吊的,她說,老的老,小的小,還是幫幫人家吧。現在,她自顧自,只當沒這樁事體。外婆什麼也沒說,只是叫瞎子多挑幾擔。

    再有,瑾瑜吃不到釘子媽的棒冰了。

    釘子媽的棒冰和別人一樣,一支支砌在木頭箱子裡,用一塊回紡布做的棉毯捂著。那是隔熱。釘子媽很聰明,她把箱子加高了三分之一,假如別人裝60根她就能裝90根。90根好是好,那是在能賣掉的前提下。但總有賣不掉的時候呀。只好賤賣。蘇州人殺半價:4分錢一支的赤豆棒冰賣2分,2分錢一支的鹽水棒冰賣1分。實在賣不掉了,就讓釘子兄妹吃(釘子有時不吃,用來懲罰壞人),也給瑾瑜一根。現在,這個待遇沒有了。

    釘子繼承了父親秉性,一根筋。他從來不跟「女人」囉嗦,但瑾瑜是個例外。

    瑾瑜想,釘子不是哈哈鏡。他是一面正正的,不變形的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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