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來越深了,薛仁貴還折騰著,床鋪吱吱嘎嘎地響。
一個角落傳來含糊的罵聲:媽的,誰呀?想……想女人了……
靠!不想女人還是爺嗎?!你丫自己一身毛,反說別人是妖怪。薛仁貴聽出是誰,又好氣又好笑。
女人!女人是啥?不就是那事嗎?可這會兒想起來怎麼不是味兒呢?就像燒菜時錯把味精當成了鹽。
出問題了,肯定出問題了!
說起來,薛仁貴也是有福之人,從來都是碰著枕頭就睡死過去的,可今天卻失眠了——在這漫長的冬至夜。真是要命!
冬至,冬至,到了冬至,江南的冬天才算真正來了啊。早上天氣還好好的,到了中午突然就飄起雪來了。都說三九最冷,可突如其來的暴冷更是吃不消——連皮帶骨的都還沒準備好呢。薛仁貴裹緊了被子,也還是瑟瑟發抖。
野貓淒慘的叫聲此起彼伏,嗖嗖的冷風似萬箭齊發,微微抖動的簡易工棚彷彿成了諸葛亮借箭的草船——薛仁貴當然知道諸葛亮,他是聽著梗爺的故事長大的。
短命趙四!呼嚕響得跟打雷似的。要不是睡不著,還真不知道趙四打這個級別的呼嚕呢。怪不得這人總說,老兄你的睡覺質量呱呱叫!
睡覺當然有質量,什麼東西都有質量。這點薛仁貴知道。包工頭天天念叨著工程質量,卻從來不過問薛仁貴們的睡覺質量,比如在這樣的天氣裡。
工友們總說沒勁,是啊,沒勁。白天只是磚瓦沙石鋼筋水泥,晚上什麼也沒有,最多蹲在地上打打撲克,再就是喝點酒或是看看馬路上人來車往,傻逼似的。別看趙四文化高,大夥兒這麼多沒法打發的夜晚不就仗著他薛仁貴往外掏故事嗎?然而令他沮喪的是,他只會講故事,平時多一句話也是不能的。"說話像便秘……"該死的趙四這麼說他。
趙四是他同鄉,一起出來的。難兄難弟啊。不過,最近這小子沒那麼"難"了,居然勾上了工地上做飯的阿姨,吃的有了,干的有了,放屁吹燈,一舉兩得。媽的,那女人薛仁貴也是想了很久的,結果還是這小子得了手。他現在活絡得很吶,好像全工地就他能——不就有個女人麼?呸——!那女人是個寡婦,剋夫的!
薛仁貴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咳!總還是鄉里鄉親吧?我這是做什麼?老話說,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總不能為個女人弟兄翻臉吧?唉,衣服啊衣服,沒衣服冷噢。想到這兒,薛仁貴不禁又打了個冷顫。
嘿!趙四不就比他多幾塊腱子肉嗎?女人怎麼都他媽的有點傻,喜歡那些表面強壯的男人呢?
薛仁貴這麼想是有根據的。當初鄰村的菊花托人遞話給娘說,你們家仁貴什麼都好,就是身子骨弱。人家美國人說了,健康是財富,值40萬美金呢。我不能白白損失這麼多錢!娘把菊花的話說給他聽,薛仁貴氣得說不出話來,身子弱就是病鬼啊,簡直他媽的胡說八道!你以為你是仙女啊?不要就不要!扯什麼美國美金啊你!呸!你知道美國在哪裡嗎?
有陣子村裡傳開了,別看薛家生了兩個兒子,那大小子是個不中用的,細皮嫩肉的不說,連說話都扭扭捏捏,哪像個男人?肯定是老母雞生虱——毛裡有病。
父親找不到謠言的發祥地,整天找茬罵人。薛仁貴不吭氣,心裡卻恨那些人:嚼你娘的大頭蛆!你們才有病呢!
薛仁貴冤枉啊,父母把缺點都傳給了他,優點統統到弟弟身上去了——同樣在農村,他的發育卻是好多了……再就是梗爺的錯!要不是迷他的故事,不早滿世界瘋去了?!哪能身子這麼弱,哪能這麼被人笑話?總之,無論先天還是後天,他是沒有半點責任的。
薛仁貴原先不叫薛仁貴,是聽了梗爺的《寒窯記》才自說自話改的。本來爹娘不知道,有一天,長得仙女似的班主任突然家訪,進門就叫他薛仁貴,口齒還特別清楚。薛仁貴大驚失色,嚇得差點尿褲子,哆哆嗦嗦往門口挪,準備隨時拔腳逃跑。
"站住!小畜生!你,你叫什麼?!"父親一聲斷喝,薛仁貴兩腿一軟,差點一觔斗。一回頭,我的娘!完了,完了!老爺子氣得五官挪位,抄起扁擔要揍他呢!
仙女老師大驚失色,也不管什麼男女授受不授受了,秤砣似的死命吊著父親胳臂。那份勇敢至今讓薛仁貴感動。仙女昂然道:名字是我改的,不干孩子的事!父親一愣,悻悻然把扁擔往地上一扔,說:"好吧,既然是老師的意思……這個,新的名字怎麼寫?"
老師沖薛仁貴吐吐舌頭,走到門邊的大水缸前,食指伸進去沾了沾,在大門上寫了'薛仁貴'三個字。
薛仁貴奔進屋裡,拿了快乾毛巾遞給老師,藉機拉了拉老師又白又細的小手,心想,我不要王寶釧了,就要老師那樣的——
唉,出來幾年了,別說老師那樣的了,就連女人的手都沒撈到摸一摸。這不,30歲了,還是處男。處男丟人啊,就像說誰老實,明裡是表揚實際是輕蔑是看不起。好在,沒人提起這檔子事兒。大夥兒肯定想,都30了,一個30歲的正常男人是肯定有過女人的。這事兒薛仁貴心裡雖然覺得有點尷尬,但至少沒人拿這個兒逗樂——要知道,他們正閒得磨牙呢。薛仁貴想到這兒,脊背上又一陣冷。
這日子過得糊里糊塗的。記得剛進城那會兒,常常發昏,鬼子進村似的辨不清方向——尤其是圓圈似的立交橋,明明想到馬路對面去,轉來轉去還在原地。幾年過去了,路也就熟了。鬱悶時就瞎逛,站在馬路邊看吵架看女人看來來往往的車子。漸漸的,他發現城裡人很滑稽,芥子大的破事兒都能往素質上扯。你這人素質低!這恐怕是城裡的文明人最厲害的罵詞了。
嘿嘿!素質?素質賣多少錢一斤?能支付弟弟學費麼?能養家餬口麼?能娶上老婆麼?當然不能!鄉下人講的是實惠,講的是能幹活,你是個男人你得高大,得有力氣。女人也莫如此,要健壯要會生男孩。老人家找兒媳是以屁股論好壞的——屁股大,兒子多嘛。因此,有素質的薛仁貴在鄉下很吃虧。他本該生在城裡人家,是閻羅陰差陽錯——就像把水稻種在了旱地。當然,他不是水稻,他從農村到了城市,活了。雖說活得不滋潤,活得委屈。腳上的泡是自己走出來的,他決不後悔到城裡來。
薛仁貴歎了口氣,又重重地翻身。他明白,今晚睡不著是怪不得趙四的呼嚕怪不得野貓甚至也怪不得女人的。要怪就怪工頭,怪那場電影——不就一場電影麼?能有什麼禍?可他的確被禍害了。
那天中午,大家邊啃饅頭邊瞎扯。不知誰說起有年頭沒看電影了,問哪裡有露天電影,最好不要錢的。有人說,那什麼什麼廣場有大屏幕電視,比露天電影爽多了。趙四不以為然地說:那是什麼檔次?電視有叫大片的嗎?只有電影才叫大片。你們誰看過大片?啊?眾人皆搖頭。啥叫大片?薛仁貴小心地問趙四。你不知道了吧?就是錢多的,大牌演的。對吧,工頭?趙四沖包工頭一抬下巴。包工頭手插在口袋裡,腳一顛一顛的,像在打拍子。先是搭架子,見大家眼巴巴盯著,於是說,我昨天就看了大片。那個張什麼的女演員,真是一等一的****,你們都沒看過啊?嘿嘿,白長了屌!大家面面相覷。趙四憋不住了,嚥了口唾沫率先打破靜寂:哎,你說說,那張什麼的女人是怎麼騷的?工頭嘿嘿嘿兒樂,自己看去啊!手一揮:幹活!幹活!大家一哄而散。
薛仁貴緊走幾步,一把扯住包工頭,期期艾艾打聽票價。工頭瞇起眼睛曖昧地看著他,壞笑著說,週二半價。半價是多少?薛仁貴扭捏著又問。工頭呲著黃牙一樂,生出兩指頭。二十?薛仁貴面露難色。弟弟快放寒假了,回家的路費還等著他寄去呢。可是,薛仁貴身體裡的某些細胞彷彿都有個小靈魂,嗷嗷待哺的小靈魂,此刻,它們在身體裡騷動著,騷動著,攪起一股股激流,直衝心口……薛仁貴出汗了,臉紅了。工頭瞟了他一眼,薛仁貴趕緊移開慌亂的目光。他當然看出了工頭眼光裡的鄙夷,心中暗罵:長得半截焦木似的,還有女人跟他。老天也真太不公平了!過分的是,這小子動不動就得瑟:"現在是講品牌的年代,就是建築工人也是有品牌的。知道香山匠人嗎?碰碰響!紫禁城就是我們香山匠人造的!"嘁!造紫禁城的又不是你,神氣個屁!
薛仁貴很來氣,說不清自己是妒忌他的香山還是妒忌他的艷福。
晚飯時,薛仁貴惦著電影,塞進嘴裡的飯菜跟吃土差不多。乘著大家不注意,悄悄走了出來。
薛仁貴站在電影招貼前,上面那個風情萬種的女人在不斷衝他拋媚眼,扭屁股,搞得他百蟻鑽心恍恍惚惚。售票處窗前擠滿了人。有人說,只有這場了,今天是最後一天。看?不看?薛仁貴猶豫著徘徊著……一輩子連大片也沒看過,死了到閻王爺那裡也交不了帳啊。看!再窮也不差這二十塊!薛仁貴咬得牙嘎崩響,彷彿這電影是殺父奪妻的仇人。
薛仁貴趴在前座的椅背上死死盯著銀幕,恨不得把那張什麼的吃進肚子去。突然,鄰座一隻手伸過來,先是擱在他腿上,繼而摩挲起來!薛仁貴毛骨悚然:暗娼?!恐怖的是,這隻手還在慢慢往上移……薛仁貴一點點彎下發僵的脖子……靠!一隻毛毛的大手!薛仁貴霎時失色,雞皮疙瘩似異軍突起,他氣急敗壞地抓住那隻手摔了出去。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