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經理宣佈了新的「人事任免決定」後,莫小雅和嘎子大眼瞪小眼地對瞪了半天,欲哭無淚。轉身,灰溜溜地回到各自櫃檯。小雅拿著塊抹布在那節玻璃櫃檯上抹啊抹,滿腦袋頭發麻拉拉地炸了:「好多手帕啊,我從來沒把這些手帕放在眼裡,更不可能放在心裡。可是,現在這些漂亮的手帕把我放到了火裡······」
嘎子滿不在乎地吹著口哨,兩根指頭拈著身後貨架上的一根鬆緊帶越揪越長、越揪越長,鬆手,啪!彈回去的鬆緊帶在小雅身後造成一陣騷亂。她一點不為所動,衝著櫃檯裡的幾十盒手帕相了半天面看著那密密麻麻的小標籤動起了腦子,很快開始調整那些盒子,她先把手帕分類:男帕、女帕;又按價格高低順下來排。然後就對著那些小標籤開始唸唸叨叨,在嘎子戲謔的注視下不過十來分鐘,嘴一抿,眼睛朝天,又開始蠕動著嘴唇嘟囔。嘎子樂道:「幹嘛呢?神神叨叨的。」她手朝他擺了一下,叫他別打擾,嘴裡繼續叨叨。一直叨叨到底,低頭看一遍櫃檯裡的標籤,很滿意地扭頭問嘎子:「你剛才說啥?」
嘎子牙疼似的抽口冷氣說:「問你在幹嘛呢?中邪了?」
「哼,我把這些價格全背下來了。厲害吧?」小雅很得意。
「吹吧,」嘎子朝窗外昂頭看著:「我看,我看,牛皮燈籠滿天飛啊~」全店的人都笑了。小雅不服氣地說:「不信我背給你們看!」幾個人一下圍了過來,小雅嚷嚷著:「看著啊,從第一排開始,我挨著背給你們聽。提花織花男帕四毛一,提花男帕三毛八,素條男帕三毛二,素色男帕兩毛六······」她滴里搭拉一口氣背完男帕,喘一口氣繼續背,幾十個品種背下來居然只有三個錯的。
嘎子驚奇地說:「就剛才這麼念叨了一會兒就背下來的?你神童啊?」
「你見過這麼老的神童嗎你?」小雅鄙夷地聳了下鼻頭。
細心的小齊說:「小雅,錯了三個。」她用手指點著:「這個,這個和這個。」
小雅低頭看著,又在心裡默記了一遍說:「再來!」唧唧呱呱又背了一遍,背完回頭看看小齊:「這次都對了吧?」小齊笑著點點頭。嘎子說:「你行啊你,真的背下來了!你這是挨著排背的,不算。顧客買東西也不會挨著排買吧?你從這兒開始,背五個跳兩個!還能背出來我就服你。」他手指頭隨便在櫃檯上戳了一下,小雅看了一眼問:「橫著數還是豎著數?」
「橫著!」
「繡花女帕六毛八,織花女帕五毛六,提花女帕四毛二·······削價處理印花女帕一毛八!」小雅聽著掌聲響起來,得意洋洋地朝嘎子一仰臉說:「怎麼樣?服了吧?」
嘎子撓著頭說:「真神了啊,說說,你有啥秘訣?」
「拜師是要請客的~」小雅得意的鼻孔都朝了天,大家起哄道:「請客請客,買冰棍去,大家都有份啊。」
張叔從裡間走出來,不太高興地說:「都吵吵什麼呢?你們這樣吵吵嚷嚷的,顧客還敢進來嗎?」
「嘿,莫小雅神了,她這麼會兒功夫把她那些手帕的價格都背下來了。」
張叔張經理探詢地看著小雅,他尋思那點手帕不算多也有三四十個價格,就這麼會兒背下來了?不信。
嘎子看著他那懷疑的眼神說:「真的,不信你試試。」
張經理走到櫃檯跟前,問:「清倉處理的男手帕有幾種?」
「清倉的男手帕,有四種,最便宜的是水濕的印花手帕,一毛一條,沒水漬的一毛六;提花的兩毛,沒水漬的兩毛八。」
張經理又抽著問了幾個小雅都答對了,他很滿意地點點頭說:「不錯。你們大家都要像莫小雅學學,賣貨沒啥技術,但是有技巧,都靠多練習,靠自己琢磨。莫小雅不錯,好好幹。」
正說得熱鬧,有人朝門裡探頭探腦,張經理開口就一句:「請進來看,進來看,請請請。」於是大家都恭恭敬敬站回各自位置,瞪著進來的倆老太太,看她們要買啥。兩老太太被她們看得渾身不自在,顛著腳兒轉了一圈趕緊就出去了。
倆老太太前腳出去,張經理就哭笑不得的說上了:「你們不能這樣瞪著顧客啊,來來來,出來一個。」他伸手就把莫小雅招出來了:「你,當這顧客。從外面進來。」
小雅偷笑著跑出去,又學著剛才那老太太的樣兒弓腰縮背地挪進來,她挨著櫃檯一點點看著看著,渾身不自在了,那麼多道目光跟舞台追光燈似的盯著,她感覺到那背上涼颼颼,越轉越不自在。一直腰說:「嗨!有你們這樣的嗎?幹嘛都盯著我啊?我又不是賊!」話一出口大家全都笑了。
張經理笑道:「知道啥滋味了吧?大家都輪流當當顧客,互相琢磨下該怎麼接待顧客。」
新商店顧客很少,莫小雅他們互相扮顧客學習怎麼做生意。沒有教程,沒有老師,大家玩兒著鬧著學會了怎麼接待顧客,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何叔一句話教他們做事做人。張叔說:「咱自己咋樣當顧客就知道該咋樣對待顧客。顧客不是敵人,是咱衣食父母。」他不知道從哪裡找來幾把就算盤,教大家打算盤:「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沒顧客時整間店裡全是辟辟啪啪的算盤珠子聲,煞是好聽。
何叔和張叔待知青們很好,總是笑瞇瞇的。何叔不愛說話,總是躲在裡屋翻著賬本子記賬,或者翻著那一份新疆日報從第一版研究到第四版然後再從第四版看回來。
張叔經常去公司的倉庫裡去翻檢那些包裝破爛了的商品,然後跟批發部裡牛哄哄的調撥員下小話,用最便宜的價格把貨拉回來,和大家一起整理乾淨再上櫃檯賣。
小胖妞私下跟大家說:「張叔的爺爺和爸爸就是這家店的老店主,公私合營以後就成了公家的,他家有干股。他中專畢業以後就進了公司,可牛了!在公司當業務員,很吃香的。我媽說,那會兒全公司的女營業員都想嫁給他呢!」
「誇張了吧?連老太婆都想嫁他啊?」嘎子嘲笑道。
「哼,老太婆想把女兒嫁給他唄。」
「不至於吧,就張叔這樣子能紅成那樣?」李志很得瑟地把一頭半長的頭髮仰頭一甩。
「嘁,你們才不知道呢」小胖妞神秘地看一眼裡屋放低聲音說:「想當年張叔是玉樹臨風、意氣風發的,長得帥家裡又有錢,走哪兒都腰板筆直,哪像現在,一天蔫了吧唧的。」
「哼,也不過是個小白臉吧?」嘎子不帥的臉上露出一股泛酸的調侃來。
「哼,吃不到狐狸的酸葡萄!」胖妞小高鄙夷地瞄了他一眼道:「人家是商校中專畢業,寫一筆好字,打一手好算盤,他那賬本在全公司都展覽過的,業務比賽總是第一!」
莫小雅說:「後來呢?」
「後來?文革了唄。」小胖妞閉嘴低頭打算盤去了。小雅想想隊裡那個沒當過地主的小地主,就笑了。感情張叔也是個沒剝削過人的小資本家,難怪總是謹小慎微的。她走到款台後面,跟小高要了張叔記的賬本看。果然漂亮!漢字全是仿細明體,阿拉伯數字娟秀的斜體字在小小的格子裡整齊、清晰,多少頁翻過去沒有一點修改過的痕跡。她驚歎了,原來以為一個小小的營業員沒啥干頭,頂多就是一短暫過度。但現在看來,要想換個工作,還真得下點功夫。沒別的辦法,既然張叔是一個小寶庫,就先從他這兒挖!
張叔開始時並不想教他們,只想把他們攏住不出大差錯不惹事就好。他默默看這些年輕人自學做生意,心裡滿意卻不多說,直到這些人不耐煩了總是來問他,他才認真教他們。他很專業,一點一點把自己的本事交給大家。
小雅壓根就沒把這小小的知青商店當自己的歸宿,她和別人一樣練算盤、回家悄悄練字、練阿拉伯數字,卻比所有人都用心刻苦。她跟猴哥說:「我已經錯過一次機會了,絕不錯過下次!」
猴哥說:「當營業員也不錯啊,起碼不用像我這麼累。」
「哼,我才不要當一輩子營業員呢。」
媽媽說:「不要這麼急功近利。做人做事要一步一個腳印,要踏實。你在知青商店,不要說公司頭兒看不到你,估計連你的存在都不知道。先別想那麼多了,好好幹你的營業員。」
日月如飛刀,誰能不挨刀?小雅不相信自己的一輩子就湮滅在這間小破店裡,她覺得自己應該像一隻鷹,向上飛!向上飛!
愛臭美的女孩兒們在紡織品公司工作,就有了臭美的機會。物資短缺的年代有句童謠:「飲服公司胖娃娃,紡織公司美嬌娘,五金公司的自行車,百貨公司啥都強!」小雅和小高幾乎是這城市裡最早穿上花的確良裙子的女孩兒。他們欣喜的發現,很多事情開始越來越正規了,國家開始搞經濟了。越來越多的商店開業,工廠開工,知青們陸續回城。他們和整個城市、整個國家一起開始越來越快樂,越來越奮發工作,他們相信:這個世界一定會在自己手裡越來越美好!
小雅越來越忙了!真高興啊!三個月後,何叔笑吟吟地搖晃著賬本說:「賬本終於沒紅字了!」
大家眼盯盯地看著他不解其意,嘎子好奇地問:「啥?啥紅字綠字?」
何叔破天荒地拍了嘎子腦袋一下笑道:「傻小子,我們商店開始賺錢了。」大家一片歡呼,好像那商店是自家的一樣。他們特自豪:這店是在我們手裡開起來,又在我們手裡開始賺錢的!
在張叔的精心經營下,知青商店以賣廉價的處理商品為主業,不僅吸引了許多家境困難的顧客,就連一般工人幹部也時常光顧,淘點便宜貨。小店的生意越來越好,大家的工作興趣也越來越高。
眼看著三季度末了,張叔給他們佈置了「新作業」——做購銷存統計表。他笑瞇瞇地說:「好好做,這可是要匯總到公司業務科去的。」小雅這才知道,小破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