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去了學校,上課前把書本鉛筆發給孩子們,頓時班裡一片歡聲笑語,歡呼雷動。又很自然地把幾瓶紅、藍墨水和兩支蘸水筆放在了辦公室桌上,這次在公社遇到的那個閒漢讓她很有感觸:多做好事兒,總有人會傳播開來,好人就有好報。
這個冬天很冷很冷,十一月時,連最能堅持的馬玉蘭也走了。走之前她唉聲歎氣地規整著自己餘下的口糧、攢的那點油。小雅敲著她那樣兒沒轍了,只好去油坊跟老保管說沒油吃了,老漢狐疑地看了她半天,給她打了滿滿一飯缸子油,小雅很歉意地嘟囔了幾句自己都不知道含義的話退出來了。
回到屋裡小雅把缸子推到馬玉蘭面前笑道:「給我留點兒啊。」可憐她受氣的女兒回家總得給家做點貢獻。馬玉蘭一邊往自己那個五公斤的塑料桶裡倒油一邊偷眼看著小雅的表情,最後總算給她留了一缸子底兒,小雅看著她直搖頭。她也一做出副不好意思的可憐樣兒訕笑著,小雅只好隨她去了。只是小雅沒想到她把小雅在房頭地裡種的那點兒土豆也帶走了。這下小雅這一冬是沒菜吃了。
每當下雪時,門口依然有一條清掃出來的小路彎彎曲曲好幾里路通到小小的學校,那個經常只能看見背影的啞巴老漢依然只要下雪就會出現,不同的是參加掃雪的人彷彿很有默契地接力著,小雅看見,那是幾個大點的學生。這些人、這點事兒,是這個冬天最暖的一把心火。
一整個冬天,她沒聽到一丁點消息,所有的知青都回家了,自己村裡的,二隊的、六隊的,方圓十公里以內都聞不到知青的氣息,只有北風一成不變的呼嘯,不時隨風而來的雪花一遍又一遍覆蓋著遠山近地,把大地塗抹成寒透心扉的白。總是嘩啦啦唱個不停的妖妖的小河也被西伯利亞的寒流凍結成一道支離破碎的明鏡。偶爾無風的時候,那天藍得像一片鋒利的玻璃,鑲嵌著一顆毫無熱量的白太陽。
村民們都貓在家裡暖冬,女人們忙著縫補一年的破衣服,實在補不起的破衣爛衫撕扯著打袼褙納鞋底給一家人做鞋子;男人們美美的抽著莫合煙打牌聊天緩一年的傷癆,連老黃狗們都懶得吠叫,縮在柴屋碳棚、運氣好了鑽在灶下烤火睡大覺了。最好動的孩子們也被嚴寒趕到了炕頭上,玩著抓子兒、下方等遊戲。
村裡安靜得除了風聲還是風聲,對一個快樂的有人愛的人來說,孤寂帶給人的痛苦是難以想像的。它就像一個充滿氫氣的空心氣球,把寂寞放大到無窮大的邊際轟的一聲把心炸開,炸到軀殼仍在心不在的境界。小雅現在就差不多到了那個無窮大的邊際附近了,白天在學校裡和孩子們在一起時心情還好,晚上回到宿舍那不到十四平米的空間就覺得那麼空,空得連心都是空的。每到夜裡,看書是她唯一的功課也是消遣,那些課本她已經看到想吐,那些習題她已經做到看見題目就同時在腦海裡映射出答案,那些東西讓她抓狂讓她總是回憶起高考戰敗的剎那,想起母校裡看榜時高懸天際的白太陽。寂寞讓她恨不得抓到任何一本有字的書翻看,就這樣她看完了枯燥至極的《資本論》和那一堆哲學、政治經濟學的破書。看完了最討厭的一本不知誰扔下的少皮沒毛的《物理學》。
夜裡躺在被窩裡,想得最多的不是家、不是父母、也不是最惦記的白花(她的愛貓),而是關於招工、關於回城、關於頭上這頂黑崽子的帽子。說實話,她對農村這點兒農活並不怕,更何況她是以做山村教師為主,勞動只是附帶的。她也不怕生活的艱苦,因為有猴哥的例子在那兒比著,她起碼可以吃飽、冬天有煤燒不至於怕凍死。都說幸福源於滿足,滿足源於比較。所以,同是知青,她是滿足的,也覺得自己很幸運、很幸福。可是她怕,怕會在這小山村裡「幸福」一輩子!因為她的夢不在這裡,是在大城市裡高樓林立花樹掩映的大學裡!
她的憋屈和鬱悶在孤寂中積攢著,壓抑著,無人訴說的痛苦讓她找不著減壓閥。就在她即將爆炸時,讓她大大開心了一下的事情是她發現了一隻紅狐狸!就在對面的麥田里!發現它是個很偶然的事兒。
那天,一大早起來,她去上廁所。那廁所在靠近麥田地頭的地方——一個破磚爛瓦砌起來的半截牆圈子。
她急匆匆方便完畢之後,直起腰來放眼四望愜意地舒了一口氣。就這一眼她看見了它!火紅的、兩眼晶亮的、兩隻前爪微微提起凝視著她的小精靈。
白雪覆蓋的原野上,晨曦少有地如此溫柔拋灑著,把潔白的雪原山巒染上薄薄一層茜紅。朝陽下天藍得耀眼,雪原也白得耀眼。在藍與白之間,一個火紅的小點和一個軍綠色的大點遙相對望著,驚喜、好奇、警惕、還有些許什麼在彼此間交替傳播,四隻滴流圓的眼睛互瞪著。這片看了近千個日日夜夜、三個春夏秋冬的麥田山巒,早已經不能引起她的激動了,尤其在這死寂的冬天。可是就因了這只活生生的小東西,一下就變得生氣勃勃、魅力無窮。
小雅一動不敢動,這麼美麗的生物她還真沒親眼看見過,以前她只見過畫面上、電影上的狐狸,喜歡貓貓狗狗的她以前對這傢伙沒啥感性認識,狐狸對她來說是個遙遠的話題,而起動物園裡的狐狸很髒很臭很沮喪的樣子一點也引不起她的興趣。可是,現在她眼盯盯的看著的是一隻活生生非常漂亮、非常生動的小傢伙,瞧那一身朝陽下火紅的毛皮大衣,大尾巴隨著清咧的微風飄逸招展,兩隻黑眼睛啊,彷彿看得到水似的水靈靈,那麼專注地看她。多美啊,像一幅畫兒一樣。她忽然發現這小傢伙很聰明很機靈的樣子,許是覺得小雅對它沒啥惡意,也許是累了,它兩隻略微提起的前爪落了下去,伸著鼻子在積雪覆蓋的麥田里嗅著、拱著,一跳一跳撲抓刨挖著,刨起的雪在陽光下像彩虹一樣閃耀著華彩光芒,那條大尾巴,太漂亮太迷人了,難怪有那麼多達官貴人闊太太喜歡要它做圍脖呢。她忘記了自己是站在廁所裡,那種老式蹲坑、兩塊木板一個土坑的農家廁所。冬天的寒風已經把那些便便凍成黃褐色的冰砣,廣闊天地稀釋了那些臭味。她這會兒趴在牆頭上樂滋滋地看著那隻小狐狸在麥田里撒著歡的跳躍、撲擊、狗刨地折騰,笑得一串串銀鈴兒搖響在天地之間。
小狐狸可沒她這麼有閒情逸致,它餓著呢。
小雅笑道:「嘿,貌似聰明的小笨瓜兒,這地裡的麥穗可是我的孩子們撿的,撿得乾淨著呢,別瞎撲騰了。」
小狐狸完全沒聽見或者也根本聽不懂,它在為早飯忙活,只不過它的目標不是農民秋天落下的麥穗,而是秋天大豐收養肥了的田鼠和它們的超級小糧倉。說超級是相對於田鼠那小身板兒說的,那麼不超過二兩重的小傢伙居然能挖出裝好幾斤糧食的洞來。說小糧倉是相對於人類來說的,那小不點兒的洞穴很袖珍。
小狐狸不管那套兒,只知道這會兒肚子很餓,它媽早就教過它這塊麥田里田鼠最多,今年媽媽離開了,把這塊好領地留給了自己,好些日子一直沒打著田鼠,頂多扒開田鼠洞挖點麥子吃,饞死了。這冬天的田鼠可肥了,都貓在洞裡睡覺呢。小狐狸跳著念叨:我刨、我刨!看我刨不出你個小樣兒的!
田鼠也很賊啊,都說狡兔三窟,田鼠洞也不是一個窩兒,人家很高級的分著臥室、餐廳和廁所呢。小狐狸刨了幾個洞都被那胖乎乎的胖田鼠逃了,終於,也許是偶然也許是真找到了門道,它刨開了一個洞,並且把胖胖堵在洞裡!哈哈,大快朵頤啊。小狐狸不貪心,吃飽了就懶得再刨了,對自己說剩下的留著明天吃!吃飽的它很滿足地曬著太陽舔著小爪子再延續到渾身亮閃閃毛茸茸的毛皮大衣,然後起身看看小雅,直立起來打了個招呼:「藍色大馬猴,飽了走了,明天見了~」優哉游哉地朝山裡跑了。
小雅看它跑遠了才過去看,那大片麥田里到處是小狐狸的小腳丫印子,可見小傢伙這一早上多不容易了。從最後那個洞裡她看見幾滴血和放棄的滿滿一洞糧食,才知道小狐狸是吃葷的。小雅從此每天早晨都在廁所那裡方便之後等著看小狐狸,一狐一人,居然在寂寞孤獨中成為兩不相懼的朋友,遠遠相望的那種。沒有語言交流,只有友好的對望。這友誼持續了一冬天,每到下大雪或颳大風時,小雅會把自己的饃饃放在廁所邊的田頭,唯恐小傢伙找不到吃的。天氣好時,小狐狸哪怕已經吃飽了,也會在麥田里多玩兒一會,蹦蹦跳跳的逗小雅開心。
這只紅毛小狐狸,陪伴小雅度過了那個孤寂得發瘋的冬天。晚上再躺在被窩裡時,就會描繪它那善解人意的小眼睛,回憶它那粉色小舌頭噙舔口唇的嫵媚,想像它就是蒲松齡筆下的可愛狐狸精,為它編一出出關於狐仙與人類的悲歡離合故事。而早晨,不管天氣好壞她都會一咕嚕爬起來跑到廁所去,如廁之後看她的「狐狸精」。小狐狸幫它打發了這個寒冷的冬季,也打發了無盡的寂寞與孤獨。一直等到了春天來臨,等到了知青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