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那些事兒 第91章  回家過年
    回到家小雅的心情並沒好起來。她敲了半天媽媽才來開門,一進門就聽見家裡鬧哄哄的。原來,老爸雖然沒平反恢復工作,但八大軍區領導班子調整已經塵埃落定,新領導可能要重新啟用父親的風聲傳出,家裡頓時變得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小雅探頭朝客廳看了看,心裡頓生膩歪,只見與以前不同的是現在新增了許多父親原先的同事、戰友,其中包括父親說曾經打過蘭瘋子爸爸的人,還有在牛棚子說小和拉父親「看鼻子就是個裡通外」的人。小雅很詫異他們怎麼就能這麼厚顏無恥地與父親稱兄道弟好得如同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而父親居然也與他們談笑風生。她懷疑地回頭望著媽媽,媽媽苦笑著微微搖頭無言以對,只是幫她把帶回來的東西放進廚房。今年她只帶回來五公斤清油,她跟媽媽解釋道:「沒有找到便車,麵粉和大豆都帶不回來,下次有車了再帶回來。」

    媽媽撫摸著她皴裂的手背心疼地說:「你把油都拿回來了你在那兒吃什麼?你的口糧留著自己吃吧。今年的供應比去年又好些了,現在白面的比例有80%了。」

    「我攢的糧食多著呢,我自己磨的水磨面好吃拿回來家裡吃,省出來糧票給哥哥帶去。他那隊裡口糧太低,他下半年經常吃土豆呢。」她看著媽媽詫異的眼神說:「他沒跟你說?好幾年了!你都不知道?他去年餓得犯胃病回來!」她心裡的火氣一下衝上來,惡狠狠地看一眼客廳裡那些人,又回頭瞪一眼媽媽。轉身回到自己房間啪地摔上了門。

    「搞什麼?一回來就摔門!」父親在客廳大聲呵斥著,小雅聽了懶得回答,心裡愈發寒了幾分:「哥哥再怎麼說也是自家兒子,天天和那些人打得火熱,對哥哥卻不聞不問,這也叫父母!」

    直到吃晚飯時猴哥才回來,半年多沒見,他不但沒長反而更瘦了。他看一眼小雅笑著點點頭默默坐下吃飯,小雅看他黢黑皴裂的手背喊他去洗手,他淡淡說:「洗過了,洗不掉。」小雅知道那洗不掉,那是幹農活留下的印跡,是凍瘡的,她喊那一嗓子只是想叫父母看見那雙手。果然,他們看著哥哥那雙手是眼裡都流出了一絲愧疚。猴哥卻只是埋頭扒飯,一言不發。她發現他依然是每天不怎麼著家,和大院裡一幫男孩們重複著兒時的遊戲:打烏鴉麻雀,滑冰滑雪。他和父親依然沒話,和媽媽的話也不多。她知道他自尊心極強,絕不肯向父母張嘴要求什麼,十六歲下鄉,他已經在農村熬了五年,他養的那群豬已經換了幾代,被他調養的如同軍隊的士兵般聽話。和他一起下鄉的幾個好朋友、好同學,已經有人抽掉回城了。他本來就話不多,現在愈發沉默寡言,只有和小雅聊起他那些豬還有那些朋友時,才會開心笑出來。他從來不說什麼,但小雅知道他也想回城,沒有哪個知青不想回城的!尤其是他那個破生產隊,窮得連飯都吃不飽!

    而現在圍著爸爸的這些人,最關心的並不是那些窮困的農民、掙扎在最低生存線上的普通人,只關心下一步誰誰要當啥官,自己還有沒有奪誰的權的機會。爸爸和媽媽想的是啥時候能平反,能恢復工作,那就意味著他們和別人一樣恢復了做人的權力和做官的權力。

    小雅覺得很悲哀:「誰關心那些農民和底層人民呢?難道這些當官的和即將恢復工作的人沒有誰想關心哪怕只稍微關心一點點那些貧窮的農民和馬玉蘭家那樣貧困的百姓嗎?」她覺得自己越來越古怪了,周圍的人似乎沒有像她那樣去思考這些事兒的。雖然她像烏鴉一樣喋喋不休的跟他們講自己在農村的見聞,將村裡的黑蛋、二狗子之流七八歲了還光屁股只有一件大人的破棉襖度過四季。但他們都只當閒聞趣事聽,智慧發出幾聲感歎,然後說革命工作分工不同那些都不是他們管得著的事情。

    她每天操持家務之餘,發現家裡還多了一類人:來給自己保媒拉縴的和毛遂自薦的。

    年三十的頭一天,她正在廚房水池子前繫著圍裙埋頭對付剛分的大魚大肉時,響起了敲門聲。她在圍裙上隨便擦了把手就去開門,原來是大院鄰居鄭阿姨。鄭阿姨一直對她很好,她爸媽都不在家她買不到褲子時還是鄭阿姨把自家大女兒的褲子找了一條給她穿,所以她對鄭阿姨也很親。她高高興興把鄭阿姨迎進來,以為鄭阿姨是要去找媽媽聊天的,就把她朝媽媽臥室讓。沒想到鄭阿姨卻拉著她手笑嘻嘻道:「小雅啊,回來過年了?啥時候回來的?哎呀,這手怎麼弄得這麼粗糙了?」這一連串噓寒問暖的話真讓小雅受寵若驚啊,她趕緊把手抽回來說:「阿姨,我手髒。在收拾魚呢,腥得很。」鄭阿姨聞言趕緊撒手掏出手絹來細細擦著每一根指頭,又對從臥室迎出來的媽媽誇讚道:「小雅就是能幹!她一回來你就輕鬆多了,不像我啊,啥事兒都得自己動手啊。」

    「你是被保姆伺候慣了的,身體又不好,還是想辦法再找個保姆吧。」

    「別提了,這年月誰還敢請保姆啊?一來是沒事兒都在找茬兒,二來是萬一找個不可靠的有的沒的出去胡說一番,那豈不是花錢找罪受?」

    「你這官太太的帽子也戴怕了?」

    「誰不怕?遊街示眾的滋味你比我沒少嘗!」

    倆中年婦女拉家常,小雅沒興趣也沒時間摻和,她回到廚房快手快腳地把分的一箱凍帶魚敲開化著,又把已經猴哥已經殺好的雞退毛開膛,一邊把火鉤子伸進爐膛燒著,準備一會兒好燙那個毛乎乎的豬頭豬蹄子,這是猴哥用家裡的肉票排了四個小時隊才買到的。一是都喜歡吃,二是買這個一張票可以頂三張用。既然老爸機關分了大塊的豬肉,地方上的票當然是買這些東西了。雖然弄起來麻煩,但是架不住好吃又實惠啊。小雅和猴哥在廚房大幹,爸爸在客廳看報紙聽收音機繼續關心他的政治,媽媽和鄭阿姨在臥室聊女人話題。大家各自忙各自的,倒也一派和諧溫馨其樂融融景象。直到小雅和猴哥燙豬毛搞得一屋子焦臭,鄭阿姨才捏著鼻子和小雅媽出來觀看,不知道是兄妹倆配合默契嫻熟的燙豬頭動作給她留下深刻印象還是怎麼了,她忽然就冒出來一句:「小雅這丫頭真能幹,給我當兒媳婦吧,我四個兒子由你挑。」

    小雅一哆嗦火鉤子一歪差點燙著猴哥拽著豬耳朵的手。猴哥大叫:「看著點兒!」撒手把豬頭扔地下,抬頭看了鄭阿姨一眼,又衝小雅呲了下牙,悄悄說:「臭龍怎麼樣?他可是我好哥們。」小雅朝他揮揮火鉤子說:「小心!還燙著呢!」

    小雅媽若無其事地笑道:「你鄭阿姨開個玩笑你們就成這樣了,真是的。」回頭對鄭阿姨說:「還都是小孩子脾性,一點沒長大。」

    鄭阿姨笑道:「你看看,現在的孩子多單純。二十歲了還傻呼呼的。咱們二十歲那會兒好多戰友都結婚了,有的孩子都有了。」

    「是啊,我們那時可都是老戰士了。」

    鄭阿姨走了,小雅媽媽回臥室躺著休息去了,猴哥和小雅一邊幹活一邊取笑著她,給廚房裡平添了些笑聲。

    全家人都當那是個笑話,可是大年初一鄭阿姨一家來拜年,龍龍和他三哥真的也跟著姐姐和父母來了。小雅一下頭一下就大了,彷彿有一千隻蜜蜂圍著她轉······

    她雖然不想在農村扎根一輩子,但也不想現在就談戀愛,她還有個大學夢。

    這個春節種種緣由搞得小雅過得食不甘味,她從媽媽嘴裡探得很多有關時局的小道消息,關於高層,眼看是江青一夥兒佔了上風。周總理去世了,鄧小平下台了,關於經濟工作又遇到波折,至於喊了兩年的恢復高考,一下又變得遙遙無期。

    好消息是隨著各行業生產和經濟運行逐漸恢復,每年招工規模在擴大,媽媽有意無意地和小雅與猴哥商議說要想辦法把他們弄回來。兄妹倆面面相覷,猴哥抬起頭熱切地看一眼媽媽,又看一眼小雅低下頭不啃聲。媽媽看看兒子又看看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可是她實在也沒辦法一下把兩個孩子都弄上來。

    小雅看著猴哥黑瘦的臉和長滿凍瘡的手,咬咬牙說:「媽,先辦哥吧。我那兒比他條件好,我再堅持一年。」

    「你,還是······」猴哥知道女知青的苦,他不想讓妹妹再呆在那個小山溝裡受罪。

    「你先下去的應該先回來。我還是想等著考大學。」小雅不由分說截斷了猴哥的話,對媽媽說:「我當老師比他餵豬強,我那兒起碼吃得飽。」

    做媽媽的見兩個孩子如此懂事,欣慰之餘不免心酸,說:「要是你爸平反了,這都不是問題。」

    小雅的爸爸每天都焦急地等待各種與自己政治生命相關的各種消息,與各色人等交談,得到的消息蕪雜繁亂,經常是看到一線希望又轉瞬即逝,忽而卻又峰迴路轉。把他打成反革命的領導意見調走,誣陷他的人也調走的調走、轉業的轉業,可自己的問題依然懸著。他知道自己的命運與大局繫在一起,只能靜待這場劫難結束。

    節後,龍龍和他哥不時來找猴哥出去玩兒,也許還有與小雅接觸的意思。可是小雅哪有那心情,初戀的陰影還在,楊美曦的死讓她對愛情心有餘悸。她讀的書越多,對感情的事兒看得愈發淡了,憧憬與恐懼同在,但恐懼佔了上風。她只想要一份完美的愛情,完美,是可遇不可求的。

    在媽媽的縱容下,她也想與男孩子們多所接近瞭解,可是那天龍龍的表現讓她的一點好感徹底冰消雪融。

    其實很小的事兒。那天他來玩兒,正好白花的兒子探頭探腦跑出來撒嬌發瘋,那是只憨憨的三花貓,好吃懶做養的胖乎乎的極是可愛。小雅很喜歡它,它也時不時拿小雅當樹爬、當搖籃睡、當玩伴追咬。

    那天它就傻乎乎地跑出來嗅著龍龍,叼著他的鞋帶撕扯著玩耍。龍龍逗著它玩得高興,一把把它抱起來朝半天空扔上去又試圖接住,小笨豆兒哪知道他的心思,嚇得四隻爪子上二十把小鐮刀樣的利爪全伸了出來,一下就抓傷了他。龍龍驚懼疼痛之下把它扔到地下順腳就給了它一腳,踢得它吱吱叫著鑽進了床底下。這些事兒說著麻煩其實就一瞬間發生了,小雅最恨人家虐待她的貓了,當時就狠狠瞪了龍龍一眼轉身摔門走了。

    在大街上逛到快做晚飯才回來,媽媽已經知道了事情原委,笑著說:「還真生氣了?一隻貓和一個人的戰爭看來你要幫小笨豆兒了?」

    「別跟我提他!我討厭他!」

    「不至於吧?消消氣兒,過幾天就好了。龍龍的手被抓得不輕,小笨豆兒佔大便宜了,你鄭阿姨心疼壞了。」

    「我不管,別在和我提他。」

    「你怎麼這麼說話?龍龍沒啥不好,你的貓把人家抓傷了,他啥也沒說還要咋樣?你現在越來越不像話了。告訴你,不許在農村談對象,知青也不行!」媽媽哄了她半天終於發怒了,她不能接受小雅和一個門不當戶不對、不知根不知底的人談朋友,更不要說是可能的女婿人選了。

    媽媽發怒了,小雅也生氣了,只是她不想讓媽媽生氣,自己在生悶氣而已。幾天都是在這種別彆扭扭的狀況中度過,小雅愈發在家裡呆得膩味,堅持到二月中旬她實在受不了了,於是回到了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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