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阪城的冬天特別冷,總是刮不完的西北風。夏天修好的煙囪再次被刮倒了,夜復一夜的在房頂上轱轆,碾壓著小雅的神經。
這已經是來到小山村的第二個冬天了,這個冬天不修水利,就算修這些知青們也不願意去了。才進冬天時他們已經都回家、回烏魯木齊的家了。用李志的話說:「什麼他媽的廣闊天地煉紅心,老子的心不用煉都是血紅血紅的!有種狗日的拿刀挖出來驗!反正我們要回家!」他帶著沈丹萍她們,背著她們結餘的口糧、背著隊裡分她們的大豆,統統回家了。
小雅也想回家,可是她在當老師,孩子們還沒放假。她眼巴巴地目送她們坐著小地主趕的馬車,漸行漸遠,一點點沒入村頭的小樹林。
嘎子更絕,在他們之前已經扒開隊裡庫房的屋頂,用繩子拴著鐵鉤,釣走了兩大桶清油,還偷了胡隊長家的大綿羊,半夜裡就騎著小地主家的毛驢走了。
胡隊長想派人去追,估摸了一下說:「估計這會兒已經走到小草湖了。」一跺腳啐道:「俄們隊裡從來沒出過賊娃子,好端端的學生娃卻做賊!這他大可不是要說是俄們把他教育壞了麼?!叫咱咋對得起人家。」他痛心疾首的話語把小雅聽得心裡怪難受的,本來是嘎子偷了東西,這淳厚的農民居然覺得是自己對不起人家爹娘。胡隊長從此對嘎子是深惡痛絕,恨不得他一輩子都別回來。小雅卻只覺得嘎子特好玩兒。
小雅一個人住在宿舍裡,那只有十幾平米的宿舍,平時住著四個人顯得那麼逼仄,回到宿舍每個人都只能坐在自己床上,睡上鋪的小雅只能和馬玉蘭擠著坐。可是現在她們都走了,只剩小雅一個人時,她忽然覺得這房子好空曠,空曠得好像烏魯木齊的人民廣場。不但房子是空的,就連心都好像空了。
晚上,她點起墨水瓶做的柴油燈備課、改作業,然後看書,熏得滿臉烏黑。夜裡,就聽那煙囪跟著風聲咕嚕嚕、咕嚕嚕。
只有白天,白天和那些孩子在一起時,她感覺到快樂和充實。
這不一大早她捅開了壓著的火,用敦在爐子上的大鐵壺裡的熱水洗乾淨那灶王爺似的黑臉,掏乾淨黑鼻孔,刷了牙,吃了點白開水泡饃,推開門,白花花的大雪糰子遮天蓋地的藉著風勢砸下來,砸得她朝裡一縮脖子,趕緊一關門回頭又從晾衣繩上扯下一條大毛圍巾連頭帶腦袋包了個嚴嚴實實,她頂著風出門,已經做好了被大雪灌滿老棉鞋的準備了。可是一腳下去,那腳底下確實瓷實的,頂多就一薄層雪。她低頭一看,門口一條小路曲曲彎彎向前方,她使勁兒往前方看去:一個模糊的背影在茫茫大雪裡,影影忽忽看得見他在揮動掃帚。
小雅很好奇!她的好奇心一下膨脹到無限大!誰呀?這麼大雪這麼大早來給自己掃雪!這排房子除了七十歲的陶阿奶就自己一個人了,這人一定是為自己掃雪的!天啊!太激動太激動了!有男人為自己掃雪了!會是誰是誰?隊裡的男知青都走了,難不成是哪個農民兄弟暗戀自己?
她連蹦帶跳的追上去,離得越近越覺得不對勁兒了,那好像是個大爺······
她一直追到他身後,果然是個老人家,穿著皮襖的脊背已經有點佝僂,他側身頂著風往前一帚一帚的掃著。她忽然很感動,大喊:「大爺,謝謝了啊!」那個背影一點反應都沒有,大爺依然節律不變的一掃帚一掃帚往前掃去。她跑到他面前說:「大爺,謝謝你了。」
大爺側耳憨憨地笑望著她,張張嘴啊啊著。她發現他是啞巴。她從沒注意過他,只是聽說過他:一個孤身的老啞巴,四邊不沾,八邊不靠,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兒。平時在隊裡餵馬放牛,是個實誠的老實人。她不知道他為啥要給自己掃雪,她拉著他大聲說:「大爺,您甭掃了。我這就淌著雪去,挺冷的,您回吧。」大爺特憨厚的笑笑,伸手把她撥拉到自己身後,用自己寬厚的身子為她擋住風,更加用力揮動掃帚。一陣狂風捲著團團大雪裹過來,她不自禁地往大爺身後一縮,大爺回頭嘿嘿一樂。她也大笑起來,躲在大爺背後一點點往前挪。在這風雪漫天的挪動中,她忽然感受到一股暖流夾雜在寒風裡,讓她覺得好像是久違的父愛回來了。
這個冬天,每到下雪老人就會為她清掃出一條通往學校的小路。綵鳳說,他只有一條:特別喜歡孩子。沒事兒就會蹲在村口看孩子們玩兒,還會把那些搗蛋的小屁孩抱到牛背、馬背上為他們牽馬墜蹬的。她明白了,他是因為那些孩子為她掃雪的。
讓她欣慰的是那些孩子,她的學生們很爭氣,學習成績噌噌地,每次小測驗都沒有不及格的。綵鳳和幾個大孩子經常都能拿到八十多分。
不過也有意外。
一天,那雪粒子硬扎扎的從天空降落,胡二虎把教室的汽油桶大爐子燒得通紅,抵禦著從窗縫兒、門縫兒裡灌進的寒風。小雅在暖融融的教室裡給孩子們上課,靜悄悄的屋裡只聽見鉛筆摩擦紙張的沙沙聲。下課就帶著學生們在教室裡唱歌、繞著桌椅跑跑跳跳做遊戲。
綵鳳出去上廁所,推開門門邊站著一個裹成棉蛋蛋的小女孩兒,鼻頭和臉蛋兒都凍得通紅在那裡瑟瑟發抖。她一把把那孩子拽進來喊道:「老師!這裡站著個人咧!」低頭又咋胡那小孩:「你躲在門口乾啥?想凍死啊?」
小雅過去端詳,那凍得通紅的臉上,兩隻大眼睛及其靈動,彷彿會說話似的。
小雅問道:「你是誰啊?這麼站在門外?」
小女孩指指黑板,大眼睛撲稜稜的看著小雅,「你想上學?」
她使勁點點頭,兩手搓著凍得通紅的臉蛋,跺著凍疼的腳。
一個六隊的男孩子喊道:「老師,她是我們隊的小啞巴,她大不讓她上學咧。」
另一個女孩娟娟說:「她叫小鳳,她來好幾次咧,每次都站在門外。她聽得見的。她會寫字。」
小雅上下打量著她,心裡很感動,六隊離學校好幾公里路,這麼冷的天不知她怎麼跑來的。她蹲在她面前看著她眼睛,問她:「你會寫字?寫兩個我看看。」說著拉著她走到黑板前遞給她一支粉筆,那孩子怯怯地接過粉筆,站在黑板前猶豫著,娟娟說:「小鳳,老師叫你寫你就快寫咧。」
全班人都眼睜睜看著她,她顫抖著舉起胳膊,在黑板上慢慢地畫著,一筆一劃,很慢很認真,一個「北」字寫出來了,又一個「京」字,接著一行「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歪歪扭扭的出現在黑板上,筆畫雖然不按順序,卻沒一個錯字。不知誰先拍的手,反正教室裡響起一片掌聲和讚歎聲,小雅激動得摟著她拍拍她肩膀說:「你可以來上課,」她掃視著教室,對綵鳳說:「你帶著她,讓她坐你邊上,多幫助她。」小鳳抬頭看著她,笑了。這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孩,長大一定可以迷死很多人。
有了這小啞巴,小雅教課都好教了。要是誰不好好學,比如胡二虎做不出數學題了,她就會說:「你看人家小鳳,才來幾天都可以跟著交作業了,你都上幾年級了?還要拖作業?」
胡二虎看一眼撲稜著大眼睛看他的小鳳,擼著亂蓬蓬的頭髮嘿嘿傻笑兩聲又蹲坐在凳子上低頭寫作業。
最讓小雅驚奇的是娟娟。那個小姑娘平時不吭不哈的,也很少舉手發言。可是有一天她舉手要求領讀課文,那篇課文是《小帕提的星期天》。小雅教了幾天,剛把這篇課文教完。
娟娟是個好學生,普通話也很好。所以小雅欣然同意她來為一年級領讀,自己好騰出功夫來批改二年級學生的數學作業。可是她一開口小雅就聽呆了。她領讀的是:「小帕(po)提的星期天」。
小雅趕緊糾正:「停!娟娟,那個念帕pa,不念po。」
娟娟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老師,那個字念po,不念pa。你教錯了。」
小雅大吃一驚道:「不可能啊,那個字就是念pa,手帕的帕。」
所有同學都放下了手頭的書本,看著她倆。
小雅很認真地對娟娟說:「而且這是個哈薩克族小女孩的名字,你們聽過有誰叫『po提』的嗎?只有叫pa提的。」
娟娟很執拗的梗著脖子說:「我在收音機裡聽到過這篇文章。廣播員姐姐念的就是『小po提』。你天天教『小pa提』,我聽得彆扭死了。」娟娟字正腔圓的普通話振振有詞,頂得小雅無話可回。這下她終於知道娟娟的普通話是在哪兒學的了——跟收音機裡的廣播員學的!這一刻她真恨那個播音員啊,她念錯一個字,害死一大堆不說,把自己可是真的撂在了干灘上,廣播電台多權威啊,小雅沒法比啊。
她不知道怎麼說服娟娟,只好苦笑著說:「我教的真是對的。你可以去問艾克拜爾。」
娟娟還是用懷疑的目光審視著她,看得她無言以對。
娟娟,一個圓圓臉,長相很普通,說話很甜美的女孩子,用自己的認真和執著深深印在了小雅心裡。她想,假如有機會,娟娟沒準兒會成為一個出色的播音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