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那些事兒 第72章  春耕時節
    東南風一夜夜一天天刮著,刮得昏天黑地,小雅天天貓在秀華嫂屋裡看書畫畫,窗外的風似乎只是大自然狂野的歌唱,推著暖熱的空氣來到這個山坳裡。她每次看到那些樹木都會駐足,看看那枝頭有沒有爆出芽孢,看著河邊的柳樹枝條變得柔軟、輕盈,看著路邊白楊樹灰白的樹皮似乎一點點充盈著水分、泛出淡淡的綠色。所有的樹枝都開始跟著東南風輕舞飛揚,抽打著冬天撤退的腳步,小河化凍了,早晨風停的時候,小雅會漫步河邊,欣賞那氤靄蒸騰霧氣中朦朧的柳樹、山石,清澈的河水帶著冰凌叮叮噹噹的順流而下,在樹林那邊隱沒。

    胡隊長可沒這閒情逸致,他天天騎著匹大騸馬在週遭的山溝裡轉著、看著,時不時跳下馬抓起一把土在手裡捻著、嗅著,嘴裡跟個女人似的叨叨著:「又添人口咧,就門口八百畝地咋整?」小雅幾次在村口看見他,好奇地問:「隊長,這麼大風你天天騎個馬在山裡轉悠啥?有好玩兒的地方嗎?」

    「看啥?給你娃子們看明年的口糧呢。」

    「看口糧?口糧咋看?」

    「就門口這八百畝地,交了公糧就剩口糧,現在口糧都有嘛噠咧。唉,你學生娃兒啥都不知道,就知道個吃。年年添人口咧,老天爺不給地咋整咧······」

    潘大爺樂呵呵地說:「胡隊長在找野地咧。哪條溝裡墒情好,就可以去撒點種子,秋天裡收一點算一點。野地的收成不用交公糧咧,咱隊每年都要種點野地。」

    小雅一伸舌頭笑道:「這下我總算知道為啥咱隊的口糧高和工分值錢了。」

    潘大爺皺著眉頭咂巴著煙頭說:「現在也越來越不成了,別人家也知道了,各家都在搶地,就只瞞著公社。你沒看胡隊長現在天天在外面轉?他今年出去的特別早呢,就怕別人先下手了。」

    「那山坡上到處都有地,搶啥啊?還愁不夠種的?」

    「你個學生娃子不知道咧,這山裡地多可是末水咧。找地其實是看墒情,哪疙瘩冬天積攢的雪多,墒情就好。種子撒上就看老天爺了,下點雨收成就好點,不下雨有時候連種子都瞎了。收不收得到糧食全靠老胡的眼力咧。你以為他那個隊長好當?幾百號人等他吃飯咧。鄉下人難咧,家不好當。」潘大爺說著把手裡的煙屁股捏吧捏吧,將剩餘的那點煙絲抖摟回莫合煙盒子,隨手扯一溜報紙又捲可憐一支點著。那瞇縫的眼睛出神地看著剛剛撕去塑料布的窗外。綵鳳,正在拿著條抹布擦著一冬蒙塵的玻璃。

    樹梢頭的芽孢綻開了,嫩綠嫩綠的。風,也和緩了,是那種春風,柔柔的,輕輕的,吹拂在臉頰是如此愜意。春耕開始了。

    小雅的知青朋友們也回來了,她們一起和隊裡的社員一起平整土地,女生愛扎堆,都和小雅一起擠在胖嫂那個組。看著人家拉著板車喊著號子飛跑,拼了命也跟不上。

    「這些學生娃幹活就是不行,咱組裡搞這麼多,今天肯定泡湯了。」風裡傳來胖嫂的嘟囔。

    平整土地要量土方,小五子是隊裡記工員,量土方時那個牛皮樣,拿眼一估,他說多少就記多少。

    收工時,他走過來圍著那堆打得橫平豎直的梯形土堆轉了一圈,哼著鼻子說:「胖嫂,你們這組這麼多人就幹這麼點兒啊?一天時間呢,你說,這工給你們咋算?」

    「你先給俄們量量這土方。俄們組多了四個女學生娃兒,看著人多不出活兒。誰家沒個妹子,看她們多可憐,人家也盡力了。」胖嫂在小五子面前狠命的維護小雅她們。小五子斜眼看了一眼小雅幾個累得東倒西歪的樣子,大發慈悲地說:「看幾個丫頭子累得屁淌,可憐的。這點土頂多六方多點,算你們八方吧。」胖嫂感激地說:「謝謝小五子咧,妹子們,不謝謝你們五子哥?」小雅看著小五子趾高氣揚的樣子心裡不爽,擠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謝謝。」沈丹萍和李紅坐在土堆上假裝沒聽見,馬玉蘭倒是慇勤地說了句:「五子哥,謝了啊。」小五子很受用地咧著嘴邁著八字步兒走了。等他走遠,胖嫂「呸」地朝他背影啐了一口吐沫:「日他娘的,神氣啥?!都過來,看看今天的工分咋算。」

    大家都聚攏到她跟前,默不啃聲陰沉著臉。

    「咱組十二個人,八方土才八十分,咋算?」一臉橫肉的栓娃娘不高興地說:「平均算,那我還不如家去不幹了呢!」說著抓下脖子裡的圍巾啪啪打著身上的土。她和胖嫂是這組的主要勞力,推了一天車精神頭兒一點沒減。

    胖嫂為難地看看小雅,又看看身邊這些村婦。顯然小雅她們付出的勞動從數量上沒法和她們比。其實大家都在心算:八十除以十二,每人只有六分多,而她們每個工至少都拿八分的,更何況她們早就憋著乾土方活兒可以多掙幾分,沒想到······

    大家都憋著不啃氣,胖嫂只好一個勁兒看小雅,她希望小雅出來說個公道話,學生們肯少拿點,讓她們至少能拿到八分。

    小雅看看累得無心說話的沈丹萍和李紅,知道她倆是不會為那麼一分兩分爭個沒完的,可是馬玉蘭那兩隻眼睛圓溜溜的在自己和胖嫂身上來回轉,她肯定是要爭那分的。她有點為難,看著那群不滿的村婦,她抓下頭巾在臉上抹了一把說:「其實我們也盡力了。不過工分的事兒我聽你們的,咋樣都行。」

    馬玉蘭說:「就是。我們也盡力了。起碼也能拿到平均分吧?」她這話說得所有人都拿白眼看她。

    沈丹萍說:「沒問題啊,扣我倆的分給你。」

    小雅卻忽然圍著那堆土方轉起來,她一步一步量著,心想:我一大步怎麼也有八十厘米,這長是十二步,寬是一步半,高是······她回頭找了兩把鐵掀比劃著量那高度用手指掐著,又一匝一匝量那鐵掀,嘴裡嘟囔著:一匝、兩匝、三匝、四匝、五匝。至少一米高。

    她折騰的功夫,那些女人們都停止說話看著她。馬玉蘭最先反應過來:「就是,我們應該先算算我們的土方!」

    小雅一邊念叨著一邊在地上記數,最後列出算式,計算出結果:十點八立方。

    她對胖嫂說:「應該是一百零八分,我們每人平均得九分。如果你們不滿意,我拿八分好了。」

    胖嫂衝過來給了她一個熊抱,咆哮道:「我就知道小五子個狗日的黑俄們!妹紙,你和我們一樣拿九分。還有那三個女娃兒,都一樣!」

    胖嫂和栓娃娘旋風般地衝向幾百米外那個組,小五子正在給他們量土方。很快,小雅就看見他被她倆摁在了地上,一陣笑罵聲中,小五子的褲子被扒下來扔出圍觀的人群。雖然隔得那麼遠,小雅和沈丹萍、李紅還是羞得轉身背對那邊。只有馬玉蘭半側著身子不時朝那邊看幾眼,笑得唧唧呱呱的跟她們描述事情進展情況。

    第二天一大早到了地頭,既然是按土方記工分,社員們自然都不願意要學生,尤其是女學生。最後胡隊長發話了:「四個女學生娃兒,婦女組一組一個。」

    胖嫂咧著大嘴笑道:「那俄們只有三個組,多出來的那個算你的?」

    「哪那麼多屄話?一個組挑一個。最後那個我來派。」

    小雅和沈丹萍四個傻傻站在地頭,臉憋得通紅像要滴下血。她們感覺受到巨大的侮辱,好像站在奴隸市場任人挑選。

    胖嫂大大咧咧地說:「小雅是俄們組的,還回俄們組。」

    楊富貴家的要了馬玉蘭,她悄悄對馬玉蘭說:「丫頭,別怕。天下回回是一家,俄不會讓你落單的。」

    場上一片冷場,胡隊長說:「楞啥咧,誰家把這兩個女娃兒拿走?誰家要?」

    各組人聚成幾堆堆,對著沈丹萍和李紅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著誰都不說話。

    沈丹萍和李紅對望一眼,倆人把手裡的鐵掀一扔,轉身就往回走。

    胡隊長說:「娃兒,你們上哪兒去?」

    沈丹萍回眸一笑,冷森森地說:「我們不幹了。」

    她們走遠了,胡隊長摸著後腦勺茫然地說:「我說錯啥了麼?」

    胖嫂咧著嘴拉著小雅道:「你是俄們組的寶貝疙瘩,誰也搶不走。你以後重活不用干,幫俄們把土方算準就好咧。」說著幾分神秘地從帶飯的籃子裡掏出一盤捲尺來,天!還真是古董呢,那殼子都被磨掉了漆皮。

    小雅說:「可以把沈丹萍和李紅帶上嗎?其實她們不會和你們爭那幾個工分,她們要的是面子。」

    「只要她們不爭工分,莫嘛噠。其實我們也就想趁這活兒多掙幾分,俄們是下苦的人咧,多掙幾分還不是為了家裡的娃兒,你說咧?」

    小雅說:「那我明天叫她們來,每天八分咋樣?她們幹活一點也不偷懶的,只不過我們沒幹過農活,沒力氣。」

    「行咧,有啥不行地,誰家還沒個妹子啊。可憐見的,離家老遠的,家裡爹媽不知道咋樣心疼咧。」

    幾句話說得小雅眼睛都紅了。胖嫂一邊招呼大家幹活一邊跟小雅說:「妹子,俄們不識字苦咧,被人欺負都不知道咧。以後俄一定叫俄家老二上學咧,老大傻,老二可聰明,一定能讀進去。」

    小雅一邊用力鏟著土往車上裝,一邊暗自發狠:我決不讓你們把我看扁了!

    她的汗水一滴滴掉進土裡,濺出一點白煙就無影無蹤了,腰酸手痛,她咬著牙繼續干,汗水流進眼裡,和著眼淚一起流下來。胖嫂來回推著車跑,剛站在小雅身邊直起腰抓著頭巾擦汗,忽然想起啥來,抓起小雅的手看一眼,上面已經磨起血泡,她把小雅鐵掀一扔,說:「妹子,歇歇。別幹了。俄們不差你這把活。俄們就稀罕你幫俄們算土方、算工分,別讓小五子把俄們坑了就成。」

    胖嫂的話讓她忽然知道了自己的價值:不在於干多少活兒,而是能給農村帶些啥他們最需要的東西來。知識,就是他們最需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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