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那些事兒 第60章 再見!青蔥歲月
    高中畢業,小雅在家。大院裡負責大院子女安置的人已經來了幾次了。所謂安置,對於黑崽子們只有一條路:「下鄉。」唯一可以選擇的是你可以選擇和大院子女們一起去近郊的軍區農場,或者跟媽媽單位去遠郊的農村。

    來的人小雅認識,就是那個首長伯伯的小秘書。他很無奈,說:「這是上面規定下來的,沒各單位都要把已經畢業的子女送到農村去。除非已經自謀出路就業的,凡是沒工作的都要送走。」

    媽媽沉默良久說:「我們家就兩個孩子,兒子已經下鄉兩年了,一年回來兩次,每次都說下面連飯都吃不飽。上次回來就是因為斷糧、斷煤,孩子連吃了兩個月土豆,胃都吃壞了,沒有燒的連碳棚子都拆了燒了,還要天天勞動。那是什麼樣的生活?如果你是個母親你會送自己的孩子下去嗎?」

    「軍區首長充分考慮了這些問題,所以我們的子女都安排在近郊的軍區農場。吃好做不到,但是一定會讓他們吃飽的。生活條件都有安排,我去看過,新蓋的宿舍,女生十人一間,男生二十人一間,條件還是不錯的。勞動也不會讓他們太累。」

    「你覺得我女兒下去會享受到別人一樣的待遇嗎?」媽媽冷笑著,薄薄的嘴唇泛著白有點斜的微微抽搐,銳利的目光直刺小秘書的眼睛,小雅從來沒見媽媽如此犀利過。

    小秘書啞然無語。他心裡很清楚,如果小雅下去,很可能就成了那些瘋狂的大院孩子的活靶子。離開了父母約束和大環境的改變,他也不敢說他們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狐狸精兄妹幾個的惡行在大院裡早已是人盡皆知了,而他們除了老大已經去當兵,其它幾個現在可都在農場。

    小雅媽媽換了口氣又說:「我知道你也為難,這樣吧,小雅的身體不好,先讓她在家治療吧。等病好了再說。」

    小秘書一聽這話皺著的眉頭也鬆開了,他說:「哦,原來小雅身體不好啊,難怪臉色老這麼蒼白。既然是這樣,那你們最好到醫院搞個證明,有幾種病是可以不下鄉的。」

    媽媽一聽這話臉上露出急切的神色:「哪幾種病?」

    「心臟病、小兒麻痺症、肝炎、腎炎、青光眼、風濕性關節炎。或者其它殘疾。」他看了一眼小雅。

    「小雅從小就有慢性遷延性肝炎。病歷在軍區總醫院,住過好幾次醫院。」媽媽說的話前一半是真的,後一半有水分。小雅只在上小學前住過一次醫院,也確實是因為肝炎,托兒所裡她同班的孩子全都因為肝炎住院了,只有她還活蹦亂跳的,所以就沒送她去醫院。等發現時她已經延誤了,拖成了慢性肝炎,後來住了半年醫院,天天拉著主治醫的白大褂跟著他到處走,還眼巴巴地跟人說:「我媽媽說,你是管我的醫生,讓我跟著你。」想起那時光景,她笑了。她說:「原來生病也有好處。」

    小秘書獃笑著說:「呵呵,那我等你的疾病證明。要求是軍區總醫院和地方上的醫學院、三家市人民醫院。其它的都不算。」

    「嗯,我知道了。謝謝你啊,王秘書。」媽媽站起身來客客氣氣地把他送到門口,回身看一眼小雅,說:「這證明不好開。你的病歷在軍區總醫院,但總醫院未必開得出來。」

    小雅點點頭,她不知道自己這肝炎現在病情到底如何,雖然還時常肝區疼痛,但她怕媽媽擔心一直都沒說過也沒看過,就算化驗指標不正常,但是牽扯到自己是莫大鬍子的女兒事情就複雜了。她不知道有沒有人敢承擔這個責任,為一個黑崽子去冒政治風險。她只好說:「我先去找方醫生試試看。」方醫生就是那個給媽媽做乳腺癌切除手術的主刀醫生,前兩年被從北京三零一貶到總醫院。

    媽媽點點頭說:「也只有找他試試了。但是他開了證明還要到院辦蓋章子,搞不好連他都連累了。」

    當時,為了開這樣一紙證明,可以說是全城風靡,除非萬不得已,沒誰願意把自己孩子送到農村去。所有醫院都嚴格掌握開證明的權力,沒有很硬的關係,就是有病也不一定開得出這樣一個證明。

    小雅去找了方醫生,排隊找他看病的人有幾十個,她好不容易才排到,話說了半句就被他打斷了。他先問了她的病史等情況,給她開了化驗單,讓她去做檢查。小雅期期艾艾地說:「方叔叔,我其實只想開個證明,我沒病。」

    「有沒有病你怎麼知道?你還是先查查吧。沒病最好,如果有病還要先治病。」他面色平和地說著也開好了化驗單遞給她。她只好拿著化驗單去檢驗科抽血,她不怕抽血,可是她怕真的查出病讓媽媽操心。

    兩天以後報告單出來了,她果然是慢性肝炎,而且還是活動期。她看著化驗單上兩個加號頭就大了,拿著化驗單去看方醫生,他給她開了藥,又開了診斷證明,就在小雅為蓋章發愁時,他不動聲色地對旁邊一個似乎已經等了很久的病人說:「老李,你去蓋章,把她的一起帶去蓋了。」說著把兩張證明一起遞給那老李,那人千恩萬謝笑著雙手接過連道:「好好,沒問題。謝謝方醫生,我馬上就回來!」

    小雅看著那人的背影,方醫生微笑了一下說:「他兒子才真的沒病呢,在我這兒纏了好久了,本不想給他開的。不過他和院辦的關係好,讓他幫你蓋章去。」

    小雅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她感激地說:「方醫生,你救了我媽的命,現在又幫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謝謝你。我請你去我家吃飯吧,我做的飯很好吃呢。不過,不知道你敢不敢去啊?」

    「有啥不敢的,又不是鴻門宴!」兩人說著都笑了。

    她帶著證明回到家,讓媽媽喜出望外又平添一份擔心。她安慰著媽媽說:「沒事兒,才兩個加號,吃點藥休息休息就好了。」

    第二天把證明叫道王秘書那裡,他笑著說:「好好看病,別的你就不用管了。今年就這樣了,明年有事兒我會通知你。」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小雅除了料理家務照顧媽媽,還要繼續去看爸爸。大院的孩子大多都下鄉了,去看爸爸的人也少了很多,於是每次她還擔負著給別的叔叔帶東西的任務。她和媽媽也試著做起了豬肉辣醬或牛肉辣醬,肉少,她發明了在裡面加豆腐乾丁哥哥下鄉,遷走了一個人的戶口,爸爸的供應關係也轉到了牛棚子。兩個人的定量,還要省出一點糧票給哥哥,讓他偶爾還可以去公社食堂打個牙祭;還要拿一點給宋叔叔從上海給媽媽捎掛面;還要攢一點到春節前給老家的堂兄弟們寄一點,他們的糧食根本不夠吃。媽媽說:「起碼過年讓他們吃飽,吃得好一點。」全國糧票不帶粗糧,這在粗糧占口糧比例最高達到70%的年月簡直比錢還重要。

    還有其它定量供應的東西,每一份都要算計。小雅從十二歲開始管家,現在她對計劃和儲蓄已經駕輕就熟,媽媽根本不用操心了。她甚至會用縫紉機給自己做衣服。第一次做衣服是父母都不在的那一年春節,她咬著牙對自己說:「別人過年都有新衣服,我也要有。我要穿著新衣服去看爸爸,讓他知道,讓所有人知道,我會把家照顧好。」她第一次在蘭瘋子媽媽的指導下先用報紙剪出衣服樣子,然後在服務社先量了花布的布幅寬度,算了又算買了兩米二花布,兩米一藍華達呢,給自己做了一件中式花罩衣,一條藍褲子。她不願意再穿那舊軍裝了!她恨那些穿軍裝的騙子、壞人、惡棍,是他們把爸爸和其它好人關進牛棚子的。她不想把自己打扮成那些大院女孩的中性樣子,天天斗這斗那的,她想做回女孩子。

    至於猴哥有一套爸爸的舊軍裝就滿意了,頂多讓小雅幫他把褲子和衣袖改短一點。小雅為他做的最多的縫紉活兒是補衣服和縫扣子,他的野外活動多,衣服爛的也快,扣子丟的也快。

    不上課了,小雅有了更多時間用在家務上,她把家裡所有人的棉衣服和被褥都拆洗了一遍,改補的補了。中間磨薄了的舊被裡子,她把它們從中間破開,又把四個外角對到中間重新縫起來,這樣舊被裡又可以堅持一段時間。舊棉衣褲拆洗以後把裡面的舊棉花重新一點點撕開絮好,就面子換做裡子,舊罩衣做面子,縫好儼然一件輕軟蓬鬆的新棉衣。媽媽讓她去外貿商店買了一斤駝毛絮進哥哥的棉衣褲裡,說:「你哥今年冬天幹活就不會冷了。」哥哥的軍大衣第一年冬天就被外隊來的大知青搶走了,他一直沒敢跟媽媽說,但是當媽的看見他春節回來沒穿大衣還有啥猜不到的?

    這一年很快就在操持家務和複習功課中過去了。她很茫然,不知道自己這樣呆在家裡以後怎麼辦。

    一天傍晚,王秘書急匆匆跑來對她和媽媽說:「小雅媽媽,軍區給這些孩子特批了一批參軍指標,今天晚上走,小雅去不去?這是個好機會。」

    「去哪個部隊?什麼兵種?要辦什麼手續?」

    「什麼都不知道,是零時決定。所有手續到部隊再補辦。」

    「去南疆還是北疆?」媽媽心動了。

    「什麼都不知道,就通知今晚12點在辦公樓前集合上車。去不去?要去就到時在樓前集合,我現在還要去通知別家。」「小王,謝謝你。無論去不去我都感謝你來通知我們。如果到時候小雅沒去,就是我們放棄了。謝謝。」

    「好。去不去你們自己決定。記住,12點。現在不知道多少人都在盼著這機會。人上滿就開車。首長是這樣命令的。」媽媽用力握了握王秘書的手,感激地點點頭。她從心底感謝這個小秘書,他是文革前一年才來的,小雅爸爸和他除了工作關係沒什麼交集,也沒有任何好處給他,甚至都不熟悉。但他卻幾次在最關鍵時默默幫助著小雅。

    王秘書走了,小雅和媽媽對望著。當兵,曾經是這個家裡的必然選擇。現在,機會來臨,她們卻猶豫了。

    媽媽說:「如果是去四師就好了。那是你爸爸的老部隊,你不會吃虧,至少安全有保障。」

    「媽,只要在軍區的勢力範圍裡,你以為我現在還有安全的地方嗎?」小雅很冷靜也很悲觀,初中高中,六年中讓她對人性深處的善與惡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沒有利益壓搾、沒有功利誘惑時的人與其它時刻是完全不一樣的!一個好人在特定時刻也會做出悔恨終身的錯誤決定,一個本性惡劣的人就更不知道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情了。她不敢冒險,她寧可錯過。

    「我不去。我上次遇到張老師,她說現在風傳要重啟高考,讓我好好在家複習。」她抿著嘴說:「可惜哥哥不在家,如果他在家肯定願意去。」

    「你再慎重考慮一下,現在家裡真的沒辦法幫你找工作,當兵應該是個比較好的出路。」

    「女兵。能幹什麼?文藝兵我不是那塊兒料。衛生兵?我才不要天天去給人打針倒尿壺。」

    「當兵就算不提干,兩年以後復員就安排工作。你再想想。」

    「我要讀書。我要考大學。」

    媽媽和小雅就這樣連下午飯也沒做,也忘記了吃飯,眼巴巴看著牆上的掛鐘,滴答滴答一格格、一圈圈走著,直到深夜。

    那一個下午,那從下午直到半夜,院子裡人來人往、車來車往,很多孩子不知道從哪裡一下都冒了出來。很多已經去了農場的孩子也跑了回來。狐狸精兄妹是他家裡找車去把他們接回來的。消息一傳播開,農場知青都炸了營。蘭瘋子是跟著一幫男生跑了幾里路後扒了一輛貨車跑回來的。十一點,蘭瘋子衝進小雅家:「走!當兵去!」

    小雅搖搖頭說:「我不去。」

    蘭瘋子愕然道:「為什麼?」

    「我想考大學。」

    「考大學?今年?」

    「不知道。」

    「為一個不知道的東西去放棄一個明確的機會?你傻啊?快說,走不走?」

    小雅糾結了一會兒,還是堅決的說:「不去。」

    蘭瘋子氣得不知道說什麼好,一跺腳說:「你不去算了,我走了!」

    小雅把她送到門口,影影綽綽很多人在網辦公樓前走,興奮的話語嘁嘁喳喳響不停,小雅就那麼站在樓門口,看著那些大人小孩一群一夥的朝辦公樓走去,那裡停著兩輛大卡車。昏黃的燈光下,人們在往車上爬,一片笑聲。當兵,大院孩子從小的夢想,在這一刻如此詭異的實現。什麼都不帶,只帶著自己,帶著對當兵的嚮往,帶著保家衛國的理想。這也曾是小雅和猴哥的理想,但他倆一個錯過一個放棄。因為,這是一個瘋狂的年代。

    小雅就這樣站在自家門口的黑影裡,看著遠處那些即將實現理想的昔日玩伴一個個爬上那兩輛黑乎乎的大卡車。還有人不斷從幾條路朝卡車跑去。

    一聲哨音,卡車大燈亮起,發動機轟鳴,卡車緩緩開動。孩子們在喊:「媽媽再見,爸爸再見!」

    女人們在喊:「小心!有事兒打電話回來!」

    男人們喊:「好好幹,別給我丟臉!」

    沒趕上的孩子在瘋跑,大喊:「等等我!等等我!」終於追上的孩子在扒車,上面的孩子伸手接應,有兩個孩子就這樣扒上去了。不知道誰起的頭,稚嫩的歌聲豪邁響起:「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前方!」

    小雅眼睜睜看著卡車經過自己面前從大院後門開走了,她跟著車跑了兩步,卻又放慢了腳步。

    他們走了,有幾個再也沒回來。有的犧牲了,犧牲的原因卻語焉不詳,死得不明不白。有一個自殺了,是小雅的小學同班同學,為什麼自殺也是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坐在地上,用步槍頂著自己下巴,用腳趾扣動了扳機。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自殺......

    還有一個被分配到工程兵,十六歲的孩子,打隧道掄錘放炮,視網膜脫落,終身殘疾了。

    這些孩子的父親都是在牛棚子的,小雅慶幸自己放棄了那個機會,慶幸猴哥錯過了那個機會。

    她在等待,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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