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那些事兒 第38章 復課乎?革命乎?
    開學了。按照毛主席的說法是「復課鬧革命」,小雅他們八連、九連的孩子都還小,十四、五歲,對這之間的東西搞不太清楚,也無所謂,反正上課是想玩就玩想鬧就鬧。但是高年級的就不同了。

    在八連之上還有四、五、六、七連。尤其是四連五連,文革前就已經是初二的學生了。至於文革前初三和高中的學生早在開學之前就已經開始動員他們「上山下鄉」了。口號很好聽:「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市吃閒飯」、「知識青年到邊疆去、到農村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每天校園裡的高音喇叭都會放著豪邁的歌曲、雄壯的歌曲,伴隨著聲嘶力竭的口號聲把一車車打著紅旗的大好青年送往農村。沒人知道他們啥時回來,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高年級的學生們更注重於鬧革命,他們成立了「群眾專政隊」,幫那些被文革嚇破膽的老師們管理學生。當然,有機會連老師一起管,隨便安個罪名就把老師關起來了。

    小雅天天照常上課。班主任張老師實在沒辦法對付那些太搗蛋的學生,於是讓願意上課的坐前面,不願意上課的坐後面。大家自己決定。

    班裡的學生當然還是願意學習的稍微多一點,尤其是黑崽子們。他們心知肚明,以後靠不了老子了,只能靠自己。靠自己就得從現在開始打基礎。

    其實班裡最好的和最壞的學生很有限,大部分都願意坐在中間。好學生裡有個外號「氈子頭」的男生,不管考不考試,大家都公認他是全班級第一。老師提問沒有他回答不了的,作業沒喲有他不會做的,只要考試肯定都是一百分的。他爸爸和小雅爸爸住一個牛棚子,他弟弟就是那個大雪天吹小號的。他爸爸的口頭禪是:「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作馬牛。」

    他很吊兒郎當,長得很適合當間諜,沒特點啊,扔大街上挑不出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老爸進了牛棚子,老媽估計也管不過來四個兒子的衣著,一身父親淘汰的舊軍裝本就不合身,還經常髒兮兮的。小雅發現,她擦鼻涕和猴哥是一樣的,都是衣袖一抹。久而久之那衣袖就黝黑珵亮。至於頭髮,經常是又髒又亂。

    班裡最壞的孩子裡有一個傢伙,是地方上摻沙子進來的。那長相可真沒說的,又高又帥,一個男孩子長得唇紅齒白、明眸善睞,像戲曲片裡的武生似的。經常往講台旁一站,做出一副風流倜儻的模樣,和那些走過的女生拉拉扯扯,搞得那些蠢女生恨不得發出尖叫。

    一山不容二虎,這兩人擱一個班裡肯定得掐。

    這天,潘安又站在講台旁拿著把小木梳梳著他那油光光的烏髮,一會兒梳成偏分,一會兒梳成大背頭,一會兒又梳成漢奸頭。每換一個髮型還擺出不同的泡斯問那些傻女生自己像不像某個電影明星?上課鈴響了,等著是數學課的老師站在講堂後面好一會兒了,他還在撓首弄姿。

    那數學老師是個河南人,大約已經被斗怕了,那麼個大男人,縮在他個小屁孩後面一句大聲話都不敢講。

    終於,「氈子頭」(哦,這時他還沒榮獲這個稱號)煩了。他嬉笑著把窗台上插著毛筆的墨汁瓶拿來,拔出飽蘸墨汁的筆朝講台上一揮,嘴裡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鬥私批修!」

    潘安被灑了一臉一身的墨汁惱羞成怒,在同學們的哈哈大笑和粉絲的驚呼中跳下講台要與「氈子頭」火拚,「氈子頭」笑吟吟地衝他舉起墨汁瓶。她終於像只愛惜羽毛的鳳凰一樣恨恨地走下講台,變指著「氈子頭」說:「你看你媽把你生得這個噁心樣兒,腦袋跟個氈子頭一樣!」

    幾個潘安的狐群狗黨和女粉絲們哈哈大笑著喊道:「氈子頭!氈子頭!」

    「氈子頭」冷冷一笑道:「氈子頭沒關係,你就算長得貌比潘安也不過是個大奸臣的種!還是個繡花枕頭!」

    這下全班都樂了,前邊的同學大喊:「潘安!潘安!」後邊的大喊:「氈子頭!氈子頭!」

    那數學老師一臉霉氣站在講台上,看了半天下面,哪撥兒也不敢教訓。只好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一串數學公式,然後對著天花板「棕紅、棕紅」的說了半天,小雅好不容易才整明白,他說的是「縱橫」......

    再回頭,潘安已經在和機構「壞棗」學生在最後一排打上撲克牌了,開始還沒啥聲兒,後來就乾脆「一對二,一對三」的喊上了。那數學老師好不容易熬完一節課夾起本子就走了,連作業都懶得佈置。

    下了課教室裡就更亂了。就像誰捅翻了馬蜂窩,到處都是嗡嗡嗡和呼喊亂叫聲兒。

    小雅很無聊,就跟同桌的小雲聊天。小雲最近很煩惱,為了她姐姐的事情。

    可是小雅再問,她也不說了。小雅知道這年月誰家都有點秘密,不說也就算了。

    百無聊賴中拿支鉛筆在指尖轉動著,又用鋼筆在手指頭肚兒上畫人頭玩兒,假裝是木偶的腦袋,倒也有點意思。小雲也在指頭上畫了兩小人,就可以和小雅玩四人對打。正玩兒得起勁,後面光的一聲巨響,扭頭一看,原來是圍觀打牌的人把椅子踩塌了,某人摔得哎呦喂呀的亂喊。以為會有人問問,結果居然沒人管,小雅和小雲冷眼看著,那些圍觀的人繼續發瘋地喊叫著,似乎是誰下了什麼賭注。摔倒的某人揉揉屁股順勢從別人的腿縫兒裡鑽進去繼續觀戰。直到上課鈴又震天動地的響起來,那些人才罵罵咧咧說著什麼下課再來之類的話散了。那鈴真討厭,就裝在他們教室後門口,一響起來震得人頭疼。

    這節課輪到歷史,一個戴眼鏡的女老師在台上義正詞嚴聲色俱厲的將來一節課的批判孔老二和儒家法家之類的東西,聽得小雅兩眼呆滯,小雲面無人色。

    小雲也是大院的孩子,她的爸爸叫萬順,脾氣極好的一個人,連隊小雲媽媽都是千依百順的。可是不知怎麼搞的前一陣子也被弄進了牛棚子。全家人都莫名其妙,到處找人也沒個說法。這下小雅再去牛棚子看爸爸就又多了一個伴兒了。

    小雲是個很認真的女孩兒,她會拉小提琴,練小提琴練得下頜都磨出一塊棕褐色的印跡。她學習也很好。氈子頭、小雅、小雲經常都是這班的前三名。但他們還是孩子心性,好搗蛋。

    這不,小雲被歷史老師煩得半死,看看前面坐著的老實頭男生,忽然頑皮地笑了。那個老實頭自從坐在她們前面就沒聽見他說過一句話,黑乎乎的圓臉,極淡的眉毛,搞得好像沒長眉毛似的。不過他憨憨一笑就會露出倆小虎牙,倒是很好玩兒。他很少穿新衣服,一般都是一件舊藍布工作服,顯然也是撿的父母親的。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穿了一件嶄新的白襯衣,小雲一時興起,就拿起鋼筆悄悄在他肩後那塊兒畫起來了。她也沒啥藝術天賦,剛才手指頭上倆小人頭還沒小雅的畫得好。

    小雅好奇地看著她,一落筆,是極仔細地畫了一個圓。雖然仔細,但還是不圓,頂多也就算個橢圓吧。小雅不知道她到底想畫啥,只好眼睜睜等著她畫第二筆。她在大圓裡又畫了個小圓,然後仔細看著輕輕在小圓裡點了兩點。小雅莫名其妙看著她自得其樂地欣賞著半成品,她又下筆了。這一筆可是驚天地泣鬼神的神來之筆!只見她在大圓的外面貼了兩片葉子樣的東西,立馬!一個豬八戒的豬頭橫空出世了!當然,還沒點睛。但就這樣小雅也已經忍俊不禁了,她捂著嘴哧哧笑著,恨不得把頭鑽到課桌抽屜裡去。這時,前面的老實頭好像感覺哪裡不對勁回頭看了一眼,又在肩頭撓了撓。小雲裝得沒事人一樣,眼睛看著講台上說得口沫橫飛的老師。老實頭剛把頭扭回去,她立即拿鋼筆迅捷無倫的在小圓圈上方點了兩個點兒!頓時一個活脫脫的豬八戒笑著在老實頭肩頭看著小雅了。她還不算完,小聲嘟囔:「還缺一張嘴。」又在小圓圈下方畫嘴,就在這同時,老實頭回頭了!唰!那嘴角就一直咧到頭外邊了不說,還被老實頭發現了!

    這老實頭真行,小雅想著他可能會大喊大叫、可能會打人、可能會跳起來告老師。可是,她的猜測全錯了!老實頭一看見肩頭五分硬幣大的豬頭先驚呆了一秒,然後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他這一哭才真的是驚天地泣鬼神,頓時驚動了老師,驚動了全班。老師扭嗒扭嗒地從講台上下來了,用帶著紅袖章的右手揮著一直教鞭一路走一路咆哮:「又怎麼了?!哭什麼?!」

    全班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看著涕淚橫流的老實頭,又順著她手指的分享看著小雲。那眼神,一個個跟刀子似的,老實頭嚎著說:「她把我的新襯衣......啊、啊、啊∼」

    老師看見那隻豬頭立馬開始上綱上線:「你這個資產階級臭小姐,為什麼欺負貧下中農子女?!你難道不知道貧下中農一件新衣服得來不易嗎?!」

    小雲冷笑道:「我不是資產階級臭小姐,我是革命軍人子女!」

    旁邊一個義憤填膺的聲音尖利地喊道:「你爸爸不是革命軍人!他進牛棚子了!」小雅不用看,聽聲音就是那個狐狸精!

    狐狸精這一嗓子不好,老師立即把紅袖標往上一擼說:「你們幾個,把她押送到群專隊去!」

    狐狸精得了雞毛令箭神氣的不得了,和潘安幾個好戰分子立即把小雲連拖帶拽的拖出去了,小雅就聽小雲在樓道裡大喊大叫:「我不是黑崽子!我爸爸就是革命軍人!」

    她想起對門的大姐就在群專隊,趕緊乘亂腳底抹油溜出去了。在她最不願意靠近的那座爛樓裡,找到了掛著「群專隊」牌子的教室,只聽見皮帶打人的啪啪啪聲,嚇了一跳,幸虧後面傳出來的是一個男生的嚎叫。

    她扒在門上往裡看了看,大喊了一聲:「報告!」

    一個橫眉立眼的男生出來問:「幹嘛?」

    「我找人。」

    「找誰?」

    「高群。她是我姐。」那人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進去了。

    高群很快出來了,問:「呦,原來是你啊?怎麼了?」

    「我的好朋友被送來了,也是咱院子的,你把她放了吧。」

    「誰啊?剛送來的?」

    「就她、就她。」小雅把頭從她肩頭探進去正好看見小雲仰著脖子不服氣地站在牆邊等待接受處理。於是趕忙指著小雲。

    高群問:「她幹啥了?」

    小雅笑嘻嘻地說:「也沒幹啥,就給前面男生肩膀上畫了個豬頭,那小子就哇哇哭了。」

    高群皺著眉頭鄙視地說:「盡幹這些小兒科的事兒,行了,以後叫她老實點。再送來就收拾她了!」說著扭頭沖小雲喊:「你!出來!」

    小雲還莫名其妙的看著旁邊的人,不知道她喊誰。急得小雅跳起來揮手到:「萬曉雲,出來!」她這才一溜小跑出來,看看小雅,小雅一指高群說:「謝謝高群姐。也是咱大院的,我家對門的姐姐。」

    小雲剛才被皮帶抽人的場景震唬住了,趕緊的鞠躬道謝,然後跟著小雅腳底抹油溜了。一直跑出樓門才笑著說:「媽呀,嚇死我了。你要再不來就改輪到我挨抽了!」

    過了幾天,數學老師換了,那個「棕紅」老師不見了。再過幾天,有人說學校當牛棚子用的庫房吊死人了。很多同學都湧進去看吊死鬼,小雅和小雲也去了。

    高高的木頭房樑上吊著一個魁梧的男人,臉色醬紫,舌頭並沒有像傳說的那樣吐出來好長,只是微微露出一點點。他就是那個「棕紅」老師。

    幾個膽大的男生走到跟前,一個壞小子忽然把死人猛推了一把,那屍體就蕩鞦韆般的晃動起來,腳尖不知碰到了前排誰身上,一聲尖叫傳來大家四散逃開。當她晃動著轉到面對小雅時,那圓瞪著凸出的眼睛俯視著她,彷彿要訴說什麼。那眼睛裡有無奈、有憤怒,還有,意思悲愴。小雅從他血紅的、死不瞑目的眼睛裡,忽然看到了貝多芬的交響樂——《悲愴》!

    「棕紅」在庫房裡吊了三天,最後身上蓋著「自絕於人民」的大白紙被抬到離隔牆醫院的太平間最近的那個男廁所扔著。再過幾天就沒了,估計也是一車垃圾埋到公墓了。

    小雅想,劉阿姨死後是不是也是被這樣「處理」的?

    唉,小雅實在搞不明白,這到底是復課鬧革命還是復課乎?革命乎?

    瘋狂的、完全泯滅人性的狗年月,啥時候才能結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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