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在上海,是受到了一種熏陶的,一種完全不同於原先大院生活的熏陶。
大院,壁壘森嚴,等級清晰,人們像玩具兵,都放在合適的位置。將軍就是將軍,校官就是校官,參謀幹事站後邊,班排連營一片片。沒有人會越雷池一步,孩子們也不。誰爸爸的官大,孩子也大,除非他是鼻涕蟲。但是就算他是鼻涕蟲,仍然可以威脅別的孩子:「我叫我爸爸槍斃你!」
生活上每天聽起床號起床,聽熄燈號睡覺,在食堂打飯吃。軍官家屬樓沒人強制,但大家都遵照執行。大院裡永遠一片整肅,院子裡的馬路被軍人們掃得沒有一根草棍一片樹葉。院子裡除了軍人,穿便衣的就是家屬小孩。而孩子們絕大多數也是穿著大人們淘汰的舊軍裝,而且以穿軍裝為榮。
弄堂,完全不同了。這裡的人都一樣,沒什麼明顯的等級,沒誰比誰高半級。開門聊天,關門睡覺,喝自家茶,吃自家飯。開心了你好我好大叫好,張家大嬸李家大媽叫得那叫一個親熱肉麻。就算鍋裡沒你的米,依然會依在門口假惺惺地招呼:「王家姆媽,來屋裡廂一道吃飯。」尖酸刻薄起來,誰的怪話都可以說,誰都可以指著鼻子跳起腳來罵。
小雅看著這鬆散柔和的一切都很新鮮,彷彿一個麵團。大院就像一塊準備擀麵條的硬麵團,得用擀面杖狠狠壓下去才會變形。而弄堂卻像一個準備烤最鬆軟的大麵包用的發麵團,又喧又軟帶著很多小洞,輕輕一根小指頭一按就會塌下去一個大坑。小雅那種懶惰隨意的天性,更喜歡弄堂的生活。
她喜歡弄堂的女孩們,她們一個個淺笑輕語,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每每從小雅面前走過的女孩都散發著香噴噴的雪花膏味道。那小臉,那小手,無一不是細細白白嫩嫩的,衣褲無一不是平平整整、常穿常新的。因為她們一進家門就把出門穿的衣褲都換成了家居服,或者說類似睡衣的東西。
小雅家住著二樓正中的客堂間,據說那是一個單元裡最好的房子。四四方方寬寬大大,足有二十四平方米,而且朝南一面牆都是窗戶!冬暖夏涼不說,還可以輕鬆的從天井看見東西廂房人家的一切情況!而且因為佔了二樓正中間的位置,所以幾乎二樓所有人家的人出入都要從她家門前過。
所以只要小雅願意,盡可以坐在窗邊,看東廂房的大女兒曉梅怎麼對著鏡子梳頭修眉,在瞧瞧西廂房裡的二女兒尹琳怎麼往臉上拍梔子花水,怎麼把撒了花露水的手絹掖在胸罩裡。看來看去,她感歎了:上海的女孩兒真的是水做的啊!女兒如水,聽著就美得不得了。
她發現這二樓簡直就是女兒國,自己家,四個女人。如果沒有猴哥,全是女的。
東廂房,沈家姆媽帶著四個女兒,五個女人。
西廂房尹伯伯六十多了不說,那人從裡到外都長得娘味十足,只好算半個男人。尹家姆媽帶著三個女兒,也是四個女人。
亭子間,總算徐家伢叔是個男的,三十多歲除了門牙長成齙牙外,閉上嘴也是個英俊小生了。徐家阿姨算是二樓最牛女人,生了一個女兒後緊接著又生了個兒子。用徐家伢叔的話說:「文革好,白天不用上班。晚上沒啥玩的,早早關燈生兒子。」
這樣數下來,二樓裡一共十九口人,倒有十五個女人。十五個女人裡有八個十幾歲的女孩兒,光是叫招弟的就倆。不過是一個叫招弟,一個叫招娣。反正東西廂房各一個,小雅也搞不清許多。
東廂房的招弟是老三,年齡與小雅相彷彿,性格也爽利,和小雅很投緣。
招弟在四姐妹里長得最難看,也最不招她媽媽喜歡。很奇怪他家姐妹四個相貌居然各有千秋,而且差異化生長,而且彷彿不把特點發揮到極致就虧欠了父母的DNA。
小雅沒見過她們的父親,據說沈家姆媽第一個男人是小開,就是資本家的小少爺,很早就得癆病死了。所以老大長得細皮白肉,身材碩長。遠看也是個大美人了。可惜那雙眼睛不爭氣,像線拉開的一樣,就一條縫兒。據說也是父親的基因起作用,沈家姆媽一罵起來就是:「你就不能遺傳你老子一點點好東西嗎?他那眼睛小也沒小成你這樣啊!天作孽啊~」
她家老二長得眼睛像媽媽,雙雙的眼皮,一笑起來秋水橫溢能勾魂兒。猴哥出來不敢看她眼睛,一看就臉紅。她惡作劇起來就專門站在門口堵著樓梯逗猴哥,經常嚇得猴哥上下樓用飛跑的。可惜身材就不咋地了,腿短身子長,整個把比例弄反了。
老三招弟倒是眼睛身材都正常,可是那皮膚慘不忍睹。小雅就不明白了,就這大上海風輕水軟的,怎麼會炮製出如此黝黑粗糙的一張臉來?而且上面還長滿痘痘!比七月的苞米還慘不忍睹!
老四是她們家最美的小美人了。兩隻水靈靈的大眼睛幾乎佔了上半張臉,小巧挺拔的鼻子下面一張紅櫻桃般的小嘴,誘人的恨不得抓起來啃!雖然才五六歲看不出身材以後會怎樣,但目前看發育正常四肢勻稱。沈家姆媽經常看著歎氣:「紅顏禍水啊,紅顏禍水!」
鄰居們對老四的來歷向來指指點點,因為寡居十年的沈家姆媽的老四沒爸爸!據井邊的女人們說,沈家姆媽的第二個丈夫是右派,很早以前就被全家發配到安徽大山裡去改造了。而沈家姆媽能回來也是因為她姿色不錯,幾十歲了依然風韻猶存,「哪裡的男人不偷腥?」所以她就拖著四個女兒回來了。而且弄到了大家覬覦已久的東廂房。而東廂房的主人是四清一開始就被趕到鄉下去了。
正因為如此,沈家姆媽一家人都成了這弄堂裡最不受人待見的人。井邊閒扯沒話題了,沈家姆媽一家就是永不枯竭的話題,比那井水還源遠流長。也不知道是不是井邊女人們的嘴巴功夫太厲害,終於有一天沈家姆媽一家要搬走了。
走之前,沈家姆媽到小雅媽媽床前哭訴了半夜,小雅也沾光聽了半夜故事。
原來沈家姆媽回上海是因為搭上了一個老家在安徽大山裡的老幹部,老四就是跟他生的。沒想到現在文革了,老幹部被打倒了,不知道誰把她們母子扯了出來,所以要趕她們回安徽大山裡去。按她的推測,是老幹部家那個惡毒的老太婆把他和她出賣了:「自己沒本事拴住丈夫的心,還在這種時候落井下石!」
她低頭哭泣著說:「我一個女人家容易嗎?我還能靠什麼?只有靠這個有幾分姿色的身子了。我能讓我的女兒們爛在大山裡嗎?」小雅對她所訴說的故事相當反感,但是對一個做母親的心她是明白了。那女人想讓媽媽幫她想法子不要被趕走,媽媽苦笑著說:「我現在這個樣子能幫誰?我又不是上海人,這裡的事情我幫不上忙。」
「我打聽過了,你也是老革命啊,你總有幾個朋友可以幫幫我啊。你看我們一家五個女人,到鄉下去怎麼活?」
「老革命,」媽媽苦笑著搖頭:「老革命現在還有用嗎?我那些戰友我都不敢去找他們,現在這情況你也知道的。」
「那我這四個女兒你能幫幫嗎?哪怕一個也好。當兵也好,幹什麼也好,老大可以給你當保姆,你帶她去新疆好嗎?老四,最漂亮最心疼了,送給你做女兒,她才三歲,一定養得家的。」她哭著抓住媽媽的手,渾身抽搐著強壓地哭聲。
姨媽和表姐在小床上不安地翻動著。
小雅覺得這個女人已經瘋了。她躺在昏黃小燈的光圈之外,靜靜看著這個頻臨崩潰的女人,這讓她忽然發覺水做的女人居然也可以這樣變成洪水,污濁的洪水,可怕又可憐。
媽媽終究沒答應要她的任何一個孩子,無論是當保姆還是做女兒。但是,媽媽還是從小雅的練習本上撕下一張紙寫了個名字和地址給她:「這個人你現在千萬不能去找他,也不能告訴任何人。那樣可能會害了你。如果有人來問我,我也不會承認這條子是我寫的。但是,等個三年五年文革結束了,你拿這條子去找他,至少可以幫你一個女兒。」
沈家姆媽把條子細心的折了又折,折成一個精巧的金魚狀放進一個精緻的掛在脖子上的小荷包裡感恩戴德的走了。
第二天,她帶著女兒們乒乒乓乓的收拾東西,把小雅叫過去,端著一隻精美的紫砂氣鍋給她:「這只鍋子送給你,用它蒸汽鍋雞很香很鮮美,幫你媽媽補補身子。」
小雅推辭著,她不忍心要這個可憐女人的東西啊,真的不忍心。這只鍋子這麼漂亮,一定可以換錢的的。
「你留下吧,去安徽大山裡,這個鍋子怎麼帶啊,會打碎的。你好好留著它還可以用,以後再不見了,看著還會想起我。」沈家姆媽有點傷感,小雅也很難過,她抱著鍋子,低頭聽沈家姆媽細細講解汽鍋雞的做法。直到老三不耐煩地說她媽媽:「儂唔要岡噶許多了,我還要和小雅說幾句話呢。」
招弟和小雅在天台上默默地坐了半天,她們什麼也沒說。兩個不屬於大上海的女孩子,就那麼坐在石庫門房子的水泥天台上眺望著大上海高低錯落的樓群,人民廣場的綠樹,南京路川流不息的人群。這個世界,不屬於她們。她們只是被命運之風不經意吹進這個弄堂,在這裡流連徘徊幾許時光,又隨風而去,只不過是早走晚走而已。
十多年後,小雅在熒屏上看見一個很紅的女演員,從她那大大的眼睛裡小雅認出了老四。
媽媽從來沒有告訴小雅那張神秘的條子是寫給誰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張條子起了作用。因為,那張條子上除了名字和地址沒有一句話。甚至,她到死都沒有再提過那個人和那張條子。就像那晚的一切從未發生。
沈家搬走了,東廂房一直空著,直到小雅一家離開也沒人搬進去。井邊的女人們又開始為了這間廂房閒扯,扯出新的故事。
而小雅一如往常每天早起去買菜,現在已經不需要姨媽陪她去了。上午不是陪著媽媽曬太陽就是和猴哥一起出去逛街玩兒。最遠她們逛到了江灣五角場,那裡還是一大片菜地。
她被上海的香風熏陶著學會了做一個如水的女孩兒,說話輕柔,面帶微笑,舉止輕盈優雅。學會了用溫水輕拍著洗臉,記得每次洗完臉都擦雪花膏,學會了用姨媽的眉毛鑷子把多餘亂長的眉毛一根根揪掉,雖然痛,卻確實讓自己顯得眉清目秀。她學會了每次洗過的衣服都用熨斗熨得平平整整,布褲子的褲縫筆直,晚上睡覺前疊好壓在枕頭下面。她甚至跟對面小裁縫學會了怎樣把褲子改得合身。
短短半年,她已經變成了一個只要不說話別人完全看不出是外地人的上海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