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姨媽,還得接著把兩條大黃魚的下落說完。
中午,他們還沒進門就聞到噴香的魚味。終於等到了大黃魚上桌。卻發現兩條大黃魚被姨媽很科學的分割了。
兩隻魚頭用一隻中號砂鍋燉了魚頭粉皮,裡面加了蔥結和整瓣的蒜還有薑片,蓋子沒打開就已經嗅得到撲鼻的濃香。打開鍋蓋後,魚頭之外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黃橙橙顫巍巍的粉皮,吃到嘴裡很滑溜的直接就進了喉嚨,無論用舌頭還是牙齒都無法挽留。
你問魚身哪兒去了?小雅和猴哥也在納悶啊!半天姨媽才磨磨唧唧地說:「那魚放起來了,下頓再吃。不好一頓吃了的。」她又強調:「這裡面很大兩隻魚頭,還有好多魚籽,蠻豐富了。」
小雅很不高興:「拿出來吃。買回來就是給大家吃的,放起來幹嘛?」
姨媽猶豫地看看媽媽,媽媽不動聲色地微笑著,小雅堅持道:「拿出來,吃魚就好好吃。幹嘛搞得這樣?」在吃的問題上,小雅像極了爸爸,要吃就吃好、吃過癮,要麼乾脆不吃!
表姐看了小雅的樣子,笑著自顧走到碗櫥前,打開碗櫥端出一盤紅燒魚來。兩條醬紅色魚身很漂亮的相對而臥,被濃厚的湯汁包圍著還微微冒著熱氣。
姨媽大驚小怪地驚呼著:「慢慢交,不要一下都吃掉了。」
表姐遲疑了。小雅已經發現,在她們到來之前,表姐的一切行為似乎都被姨媽限制著,尤其是在吃東西方面。小雅堅決地接過魚盤擺在桌上,笑嘻嘻地說:「姨媽,你就敞開來吃一次吧。」
姨媽用求援的眼神看著媽媽,媽媽微笑著說:「小雅,你去拿個盤子來,留一條明天吃。」
姨媽也趕緊跟著說:「放一夜可以入味,明天吃味道更加好。」
小雅看著姨媽那樣子直想笑,也就算了。
在小雅堅持下,這個家裡的餐桌上總是保持著每頓(不含早餐)都有至少一個葷菜,媽媽必須每天有肉湯喝。因為那個醫生叔叔說過的,不補充營養就沒法堅持治療。
這樣一個多月以後,連帶的全家人臉上都有了自內而外健康紅潤的光澤,表姐的精神也好得多了。用媽媽的話說:「表姐也是被你姨媽餓的。她總怕你表姐吃多了會加重病情。」
姨媽從來不讓表姐吃糖,連蘋果也只許她吃四分之一個。有一天小雅看見表姐拿個小碟子出去,她好奇地跟著看她去幹嗎,那麼小的碟子,比北方人吃餃子沾醋的碟子還小,能盛啥?
她看著表姐走進弄堂口那家雜貨鋪,買了一分錢米醋!看見表姐就站在櫃檯前把那一碟米醋一口一口慢慢喝了!
她奇怪的進去問表姐:「你幹嘛喝醋?家裡有醋你怎麼還到外面喝?」
「我嘴裡淡的一點味道都沒有,我急死了。」表姐很無奈地說:「家裡的醋她不讓我吃,她說醋裡也有糖。」雜貨鋪的店員就是唐家大姐,她歎著氣直搖頭說:「這個樣子不要把人弄壞了啊。人總要吃一點點有味道的東西的。」
小雅陪表姐說著走出雜貨鋪,站在門口曬太陽。對面水果攤上有賣香蕉的,那香味飄過來,濃濃的香甜,小雅看表姐不時瞄一眼那水果攤,悄悄說:「你要不要嘗一口?我去買一隻。就在這裡吃掉,姨媽不會知道的。」
表姐調皮地笑了,眨眨眼睛說:「好啊,就是不要給她看到,看到就麻煩了,不知道會叨叨多少天。」
小雅眼睛一擠說:「絕對不會被她發現,我們去對面的小公園坐坐曬太陽。」
三十幾歲的表姐和十二歲的小雅說說笑笑跑到對面小公園裡,找了一處可以曬到太陽的長椅,小雅讓表姐坐著,自己蹦蹦跳跳跑去買了一隻大大的、金燦燦的香蕉來。攤主一個勁兒說:「這是馬來西亞進口的,連國際飯店都賣的是這種香蕉。」小雅哪有心情聽他叨叨這些,拿了香蕉就跑去找表姐了。
她把香蕉悄悄從表姐頭頂伸下去,表姐瞇上眼睛出神地嗅著,彷彿嗅到了南國的味道。
小雅把香蕉給她,說「先請你好好欣賞一下它美麗的外表∼」
表姐感歎道:「我從得病以後再沒吃過香蕉。以前,我無論在上海還是香港,只要我想吃幾乎天天吃。」
「你跑香港去幹嗎?」小雅被文革訓練得革命警惕性倍兒高,立即用警覺的目光盯著表姐,好像賽虎看見了陌生人。
綠油油的樹下,表姐適意地伸展著雙腿,小雅才發現表姐有一雙又長又直的美腿。
表姐調侃道:「不要用紅小兵的眼神盯著我,我不是壞分子。」小雅撲哧笑了,才發現表姐原來也很幽默。
「那時剛解放不久,我那時也是進步學生呢。一家人都打著小紅旗去南京路迎接解放軍進城。」表姐很神往地看著遠方,彷彿又看到了那天的情景。
「那麼多解放軍排著隊扛著槍排著隊伍,那麼威風地從馬路上走過。每個人臉上都笑盈盈的。和其他軍隊都不一樣。一陣腰鼓聲想過來,前面的人都沸騰了,我們跳起來看啊。你媽媽啊!你媽媽和一群女兵啊,就那麼腰上紮著大紅綢扭著秧歌過來了。」
「你說奇怪吧?那麼大的上海,幾十萬人。那麼多軍隊,怎麼也有幾千人吧?可是我們就眼睜睜看著你媽媽從街那頭扭著秧歌過來了。我們已經有好幾年不知道她的生死了。她就忽然這麼扭過來了,扭到我們面前。我,我媽,我姥姥,一下就拚命擠到馬路上去。我媽使勁兒喊她。」
小雅彷彿看到那一刻:兩個穿著旗袍的女人和一個女學生打扮的人跑到了行進中的秧歌隊前,自己的媽媽,一個女戰士手舞紅綢肆意地扭著,在自己久別的家鄉。
「然後呢?」她出神地看著表姐。
「你媽就朝我們點點頭,腳不停地的繼續扭著秧歌往前走,往前走。我們一直跟著她,你姥姥一直喊:蓮啊,有空就回家。」
小雅點點頭說:「這我信。我媽就那樣,工作第一,誰都沒她的工作重要。」
表姐歎口氣說:「她要是那天回家了,我也許就不會去香港了。也許我的生活就完全是另個樣子。」
「怎麼回事兒?出啥事兒了?」小雅一向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性子。
「當時我們都和表哥一大家子住一起,表哥家很有錢,我們算是窮親戚。我媽就很想和表哥家攀親,讓我和他好。」她看一眼小雅鄙視的表情說:「不要這個怪樣子,那工作父母的不想給女兒找個闊人家、自己也好沾點光?」
小雅衝她做了個鬼臉,倆人都笑了。
「那時候上海有錢人都往美國跑,去不了美國就去香港。表哥一家也要走。」
「你就跟著走了?」
「我媽堅決叫我走。你媽一直沒回來,表哥一家吃不準共產黨政策,又不曉得你媽能不能幫上忙,所以最後還是決定去香港。原來想過去看看,哪邊好就留在哪邊。」
「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小孩子不好這麼多問題的。後來吃香蕉了。」表姐不肯講故事了,把香蕉剝開,輕輕咬了一小口,在嘴裡慢慢品味著。品味香蕉,回憶曾經的味道。
小雅從她臉上看出,後來的故事肯定不簡單。但她也知道,不該問的不要瞎問八問的惹人討厭。
但是她們一家來上海這麼久,就沒見過啥親戚來看媽媽。說明「表哥」一家很可能沒有回上海。
表姐很慢很慢滴吃了約莫一寸長的香蕉,就把它遞給小雅:「你吃吧。」
小雅說:「表姐你吃,我要想吃我再去買。」一根香蕉才兩毛錢,她覺得不是問題。
「我不能再吃了。香蕉太甜,我不能多吃,吃了會血糖高的。」
小雅聽表姐這樣說才接過香蕉,三下五除二地吃了。表姐笑著說她:「女孩子哪有這樣吃東西的?好像豬八戒吃人參果。會被人家笑的。」
小雅蹦蹦跳跳地在小花園的石子路上跳著說:「誰愛笑笑去,我才不管呢∼」
但實際上後來吃東西很注意地學著表姐的樣子,一小口一小口,每口咬一點點一點點,然後仔細品嚐那滋味,果然好像感覺不一樣哦。不是說別人笑不笑,而是在細細品嚐之間,那東西的滋味忽然變得豐富起來,甜字只有一個寫法,甜味居然可以有很多回味,清甜、甘甜、酸甜、蜜甜、齁甜,蜂蜜與白糖不同自不待說,白糖與紅糖與古巴糖居然也是不一樣的甜法。更不要說還要加很多香味在裡面,光蛋糕就有烤蛋糕、蒸蛋糕、奶油蛋糕、香草蛋糕、巧克力布丁。大上海啊,真是甜點天堂啊。
關於走路。唉,小雅一直對自己的坐姿、站姿和走路的姿態很自信的。從小在軍營長大,她信奉的是坐如鍾、站如松、行如風,颯爽英姿的了得。可是到了大上海,她忽然發現這一套壓根行不通。先是姨媽說她:「女孩子站沒站相、坐沒坐像,哪有像男人家坐成那樣的?嚇死人啊!」
然後姨媽示範給她看:雙肩自然下垂,雙手先疊放在腰腹側前,挺胸拔背收腹,兩腿併攏,以一條腿為重心,另一條腿保持平衡腳尖略八字站好,然後慢慢坐下去,只坐椅子前三分之一,最多不超過一半,雙膝朝左前側,雙腳一腳前一腳後往右後方收住,上身卻繼續保持挺胸收腹塌腰往右側去找平衡,雙手自然疊放在大腿上。
暈啊,一站一坐這麼費事,可是那姿態真的很優雅、很好看。
小雅的名字裡既然帶個雅字,她又是個大姑娘了,所以這訓練照單全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