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媽媽不見了,吃飯是個大問題。我不懂啥叫民以食為天,但是我知道肚子餓了就得吃飯,沒飯吃就會餓死。我只是一隻貓,我能幫她的真的不多。頂多是把自己的肚子管好。
小豬和猴哥還不會做飯。家裡有飯票,他們會去食堂打飯。不管食堂吃什麼,小豬都堅持我和她吃同樣伙食,只不過她在桌上吃,我在桌下吃,她胖乎乎的小手就是我的飯碗。
一天夜裡,門上響起剝啄的敲門聲,我大叫著把小豬叫起來去開門。一個叔叔偷偷來告訴她:「每個月一號到辦公室去領你爸爸的工資。然後去食堂買飯票。」他加重口氣說:「一定要記得先買飯票!」小豬是最關心吃飯問題的,她把這話牢牢記心裡。
飯票只有爸爸一個人的,可是家有她和哥哥兩個人要吃飯。食堂賣飯票是限量的,但是他們去食堂打飯大師傅從來不限制他倆,總是打給他們足夠的飯。
但是,都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小豬和猴哥哪會計劃啊,飯票很快就要吃完了,小豬緊張了,她抱著我問:「沒有飯票了咋辦?!」我小跑著進了爸爸的臥室,那裡有根暖氣管子通地板下面,那下面經常有老鼠,管子與地板之間有一個很大的縫隙被它們當做進入房間的洞口。我很驕傲地回頭告訴她:「喵∼我可以為你們抓老鼠!」我蹲在暖氣管旁邊靜靜守候,悄悄地,打槍的不要。
小豬好像誤會了我的意思,她拉開爸爸臥室寫字檯的抽屜,抽屜裡有糧票,有糧本。她開心的笑了,親著我的小腦門說:「識字真好。」
我繼續耐心的守候,一直到傍晚,洞口下面有細微的沙沙聲,那是老鼠的腳步。起立、躬腰、伸爪、預備!撈!我一爪子就撈出來一隻大老鼠!很肥哦,圓滾滾的!沒吃過人工添加劑飼料的野生老鼠,絕對好肉!鮮活綠色無公害!
我叼著它趾高氣揚的跑到小豬面前,小豬躺在床上看小說已經入了迷,我叼著老鼠跳到床上放在她手邊,得意的喵了一聲。她繼續不理我,我用爪子輕輕抓了抓他的手,把老鼠叼到她眼前發出為伍的嗚嗚聲,她只掃了一眼就大叫了一聲跳起來站在被子上!
我很鄙視她,不就一隻老鼠嗎,就激動成這樣!以後你的伙食我包了!但是我馬上發現她根本不是喜歡的激動,而是......
她對我大喊大叫:「把它拿走!快拿走!」
唉,可憐的人類,連老鼠都怕!多好的肉肉啊,可惜了......不喜歡吃算了,我自己享用去∼
顯然,小豬沒打算讓我幫忙解決吃飯問題,雖然我認為我是絕對可以幫上忙的,我是天生的狩獵能手!
小豬的哥哥雖然還是一天到晚在外面傻玩,但是哥哥就是哥哥,當她告訴哥哥飯票就要沒有了後,他很快就探得糧店還是開門的,還探得糧店的位置,還探得「買糧得趕早!排隊很痛苦!」
於是,第二天他們起了大早,天剛亮就拿著面口袋、糧本、錢,哥哥推著自行車,兄妹倆就去買糧了。早起的蟲子有糧吃啊,大街上靜悄悄的,武鬥的、貼大字報的、斗人的和被斗的、看熱鬧的都還沒出來,糧店門前只有倆老太太拿著小板凳坐那兒排隊。
一小時、兩小時,晨曦從樹梢退去,太陽露出笑臉,她看到了美麗的朝霞,青灰色的雲層,被一點點拱出來的太陽染成金黃、淺紅、橙紅,與從青灰變成藍色的天空分離。當太陽完全跳出來時,身後的隊伍已經排到街角,上百人鬧嚷嚷的擠著、叫罵著,老太太說馬上就要開門了。小豬被擠得撲在鐵柵欄門上,哥哥用精瘦的小身體使勁躬著腰頂住後面的人。倆老太太死死抓住門鼻子,怕被人擠出去。
嘩啦,裡面的木門打開了,一個胖子喊道:「開門了開門了,都不許擠!站好隊!」但是蜂擁而上的人們擠得根本沒法拉開鐵柵欄門。一個老頭兒很智慧,他拿了一根粉筆出來,問已經滿臉紫漲的小豬:「你是第一個嗎?」
「這兩個奶奶是。」
「哦。」老頭兒用粉筆在老太太肩膀上分別寫了1、2,又在小豬肩上寫了3,說:「可以退開了,讓我開門。」
小豬才沒那麼傻,她知道那粉筆灰一擠就沒了,她一臉無辜地說:「我擠不出去了。」老頭看了胖子一眼,胖子把小豬撐著離開鐵柵欄,然後兩人合力拉開門,小豬被後面人推著一頭撞進胖子懷裡,胖子摟著她退到一個小窗口說:「站這裡千萬別動!」想一下又說:「把你糧本和錢給我。」小豬把緊緊攥著的糧本和錢給了他,眼睛盯著他進了裡面那扇門,她的小心臟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不會把我的糧本拿走吧?還有我的錢!」直到那張胖臉又從窗後冒出來她才放心。他拉開一面玻璃露出個洞,問她:「丫頭,全買嗎?」
「全買,我都要買。」
胖子在本上寫著數字,辟辟啪啪打著算盤,把一點零錢夾在糧本裡遞出來說:「到那邊稱面。」
「謝謝胖叔叔!」小豬已經被後面的人擠得喘不過氣兒來,她拿著糧本從人腿縫兒裡擠出來,面櫃子那邊還沒人,她大叫著:「哥哥快來呀!」瘦老頭兒笑瞇瞇地說:「丫頭把糧本給我看看。」她小心的把零錢裝在褲兜裡,把本子遞過去,這才有空看那一排大木頭櫃子,她的下巴正好可以擱在櫃子邊兒上。她嘰嘰呱呱地說:「哇!爺爺好多面啊!」
老頭兒笑了,看完本子說:「面口袋呢?」一直不吭聲的哥哥把面口袋遞過去,老頭兒說:「一條可不夠啊。」
「爺爺,有多少面啊?我們就一條口袋。」
「你家真行,有兩袋子面呢。大人呢?」
「爺爺,我爸爸媽媽都不在家......」小豬期期艾艾地說著,眼睛紅了要哭。她覺得這爺爺好慈祥。
老頭兒歎了一口氣,對一個小伙子說:「扛兩袋面給她放外面,」又對哥哥說:「你跟著去,看著你的面。」
小豬一個勁兒說:「謝謝爺爺,謝謝叔叔!」她看著那有她一半高的面袋子直犯暈,她不知道居然有這麼多面。她伸手跟老頭兒要糧本,老頭兒笑了:「還有包谷面沒稱呢,你把口袋撐好,接住了!」他指著一個安在面櫃上的鐵皮大漏斗說,小豬趕緊把手裡的面口袋撐在漏斗口,排在她後面的一個男人不耐煩的說:「站一邊兒去,我幫你撐著。」她乖乖地鬆手,對那人一個甜甜的微笑:「謝謝叔叔。」
差不多一大袋包谷面也稱好了,那男人看一眼發呆的小豬,歎口氣說:「替我排著!」把糧本往嘴裡一叼,老頭兒遞出一截繩子頭,他三兩下紮住袋口,扛著就出門了。
小豬剛想跟出去,老頭兒喊:「別走,還有呢。你家油瓶子呢?」
「爺爺,啥油瓶子?」小豬裝傻很迅速。老頭兒無奈搖頭,從窗台上拿個油瓶灌滿遞給她:「拿好了,別灑了。」
小豬笑著大聲說:「謝謝爺爺!」小心翼翼地接過油瓶,等幫她扛面的男人回來,才捧著一路大喊:「讓一讓啊,讓一讓,謝謝大家油來啦!」周圍響起一片笑聲。
這也許是那年月少有的笑聲吧。
總之,他們的第一次買糧行動成功了,哥哥說是那個叔叔幫他們把三袋面都綁在自行車上的,但是十二歲的哥哥無論如何是推不走這滿載的車的,他看了半天,讓小豬把油瓶用挎包裝好背在背上,小兄妹倆一邊一個推著自行車一點點慢慢回家了。
有了面,他們開始琢磨怎麼蒸饅頭吃。猴哥很有主意的去找了二樓的趙奶奶,趙奶奶是個很和藹的天津老太太,屬於那年代裡少數沒變瘋狗的人。但即便這樣她也不敢來小豬家裡教他們蒸饅頭,反正猴哥在她家呆了一下午之後,回來就擼胳膊挽袖子摩拳擦掌的準備蒸饅頭了。
他先小心翼翼舀了一碗麵在一個鋼精盆裡,又倒了一小碗水進去用手攪合著,顯然睡太多了,他在喊小豬:「再給我加點面!」小豬舀一碗麵倒進去,面又多了,猴哥又加水。
他倆一邊一個站在盆子兩面,一個加面一個加水,來來回回的我在旁邊看得眼暈啊。
終於,在那小盆裝滿之前,裡面出現了一個大麵團。猴哥很有把握的拿了個鍋蓋往上一扣,說:「好了,等面發起來就可以蒸饅頭了。」
板油肚在外面喊,猴哥把手洗乾淨說:「你看著,等麵團變大變胖了叫我,我出去玩兒會。」
小豬就端個小板凳坐在盆前守著,不時揭開鍋蓋看看麵團變了沒。看了幾次那麵團都死人一樣毫不動彈,她也不耐煩了,去拿了本小說來看。眼看著該去食堂打飯了,那麵團還一點動靜沒有。猴哥也沒回來,小豬指使我說:「白花,你蹲這兒看著,我去打飯。」
打飯了,吃飯了,天黑了,麵團還沒變大變胖。然後小豬和猴哥都把它忘記了。
我沒忘,我一夜沒睡,時不時轉過去看一眼,那鍋蓋穩穩當當的改造盆子上,我仔細聽聽,一點動靜沒有。連我也失去了耐心,跑出去抓老鼠了。
黎明,當我叼著一隻老鼠回來在廚房門口大快朵頤時,廚房裡發出光噹一聲巨響,嚇得我跳起來就跑,連吃了一半的老鼠都沒顧上叼。我躲在客廳門後警惕的看著廚房方向,耳朵朝前豎著,諦聽。
好一會兒過去,一點聲息都沒有。奇怪!我躡手躡腳提著神一步步悄悄走過去,在廚房門邊伸頭一看:地上黑乎乎的躺著鍋蓋......
我再抬頭看看窗台上,那個盆裡!那個盆裡鼓出來白花花的一大團!
我興奮地跳上去嗅啊嗅,一股酸溜溜的面香撲鼻而來!麵團長大長胖了!
我飛跑去找猴哥,在他身上大力跳了N個來回,衝他腦袋大聲叫著,他把被子拉到頭頂,我掏、我撓!我終於把他從被窩裡掏出來了。我尾巴翹得筆直的朝廚房跑去,還不停回頭叫他跟上。
猴哥看著那一盆又白又大的麵團歡呼:「蒸饃饃啦!」
小豬揉著眼睛迷迷瞪瞪的跑來,看到麵團居然變那麼大小嘴變成O型。
猴哥把案板翻開,手都不洗就把面盆朝案板上一扣。麻煩大了,麵團沾在案板上了!
我上躥下跳的看猴哥對付麵團,一會叫小豬給他撒乾麵粉,一會兒去洗手上黏住的面,一會兒命令小豬趕快生爐子燒開水。倆人不亦樂乎的忙了一早晨,終於把一團團面放進了籠屜,蓋上了鍋蓋。猴哥拿來鬧鐘,小豬負責看著時間,半小時到。小豬大喊大叫的把鍋蓋揭開......
一鍋饅頭一點不像預想的那樣白白胖胖,反而灰不溜秋的縮在裡面。小豬不管不顧不怕燙手鋪墊抓了一個出來,呼呼吹著就咬了一口,眉頭皺了起來,臉上現出痛苦表情。我跳她身上湊到她嘴邊,她吐出來一小口給我吃:「酸死了.......」她再沒碰那饅頭。
猴哥捨不得浪費那鍋忘記放蘇打粉的饅頭,用糖水泡著吃了一個星期。
關於蒸饅頭,兄妹倆還鬧了好多笑話。比如把該留的酵頭也蒸著吃掉了,把鹼放多了白面饅頭變黃饅頭了,鹼沒揉勻蒸出麻子饅頭了。但是,他們還是一點點掌握了蒸饅頭的技術,等他們的爸爸媽媽回來時驚喜地發現:他們啥都會幹了!
小豬作為管家婆也研究明白了糧本上那些數字,知道了每個人每個月的定量裡有幾斤白面、幾斤大米、多少斤雜糧。雜糧多的時候她就領糧票,到雜糧少時再用糧票去買糧。每個月一號領工資、買飯票,然後買糧。在規定的日子去領布票、棉花票、肉票、糖票、肥皂票,最崩潰的是有一次居然還領了火柴票。她甚至學會了存錢。那個爸爸曾經放駁殼槍的月餅盒子,現在成了小金庫,所有的票證、糧本、戶口本、錢,都放在裡面,猴哥在櫃子上釘了門鼻子,找了把鎖鎖起,兩把鑰匙一人一把。
爸爸回來時發現家裡存貨豐富,比一般人家積蓄還多。
小豬心裡也一直記得那個眉毛鬍子白花花,一身一臉麵粉的爺爺。好幾年以後,她買糧回家,發現爺爺錯把一袋七五面當八一面發給她了,她紮好口袋,叫哥哥放自行車上給送回去,哥哥說:「反正都給你了,他又沒發現,送回去幹嘛?」
「爺爺是好人,單位發現錯了會要他賠的!」小豬逼著哥哥把面放自行車上自己推去換了,她不是不想吃七五面,但她更不想害對自己好的人。
我知道,在那狗年月,對她好的人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