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學是當時最好的小學,我為我的學校、我的同學、我自己驕傲。
山字樓、大禮堂,好幾棟三、四層樓的新教學樓,大片老榆樹環抱的體育場。
當然還有食堂。貪吃的小豬對學校食堂有無盡的回憶。六二年,連父親都吃不飽、母親都得浮腫病的年月,我們食堂葡萄乾棗子發糕管飽!還有餅乾甜麵包!簡直是天堂啊。
我們在全軍區官兵的庇護下過著衣食無憂的日子,除了好好學習,還有打打鬧鬧,還有浪費糧食。
那是一次記憶深刻的事件。
那是第一次吃高粱面發糕。大大的飯廳裡,端出來的是一盆盆沒見過的顏色晦暗的發糕,雖然上面還有葡萄乾和紅棗,但那種顏色讓我們一看就不喜歡。
男生們先拿起來吃著,好像還不錯。我按捺不住好奇,也拿了一小塊咬了一口。高粱面遠沒有白面好吃,也沒有玉米面的香味,吃著嘴裡時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反正我不喜歡。我用細細的指頭把紅棗、葡萄乾一粒粒挖出來吃掉,在我心無旁騖細心品味它們時,周匝已經大亂。當我吃完了高粱面上所有的點綴以後,抬頭,看見飯廳亂成一鍋粥。發糕變成了子彈手榴彈在空中嗖嗖亂飛,同學們在嘻嘻哈哈大叫大鬧。我只顧低頭喝糊糊,手裡還攥著那塊高粱面發糕。
不知道是誰起得頭,大家開始有節奏的拍著桌子大喊:我們要吃麵包!我們要吃麵包!喊聲一浪高過一浪,從高年級朝低年級漫延。
旁邊不知誰搶我的高粱面發糕:還不扔了?我們要吃麵包!
在沒看到麵包之前我捨不得扔,依然攥著。
無奈的大師傅們從後堂端出一盆盆麵包來,從低年級往高年級發。
我的眼睛在發亮,眼神追著他們端著的麵包跑,全沒看見臉色鐵青的校長進來。就在他走近我身旁時,我手裡的發糕被我扔出去了,它就那麼無辜的滾到他腳邊,被他撿起來......
他舉著發糕一聲大喝,震得全場立即肅靜。
至今我記得他氣得發抖的樣子,他舉著我丟的那塊發糕說:這是南疆軍區的戰士們一人節約一斤口糧剛給我們送來的,為了不讓你們挨餓!他們在擠出自己的口糧救濟當地人民之後,又擠出口糧給你們,你們、你們居然扔掉!他們在餓著肚子墾荒種地,餓著肚子訓練巡邏站崗,餓著肚子保衛祖國!他們送來的糧食全校的教職員工都捨不得吃一口,要保證每一口都吃到你們嘴裡!你們居然扔了!
我隨著他的視線看著滿地滿桌子狼藉的發糕,聽他繼續大吼:你們知道有多少戰士因為吃不飽得了浮腫病嗎?!在連你們父母都吃不飽的時候、在到處餓死人的時候,你們居然把糧食扔了!好!你們有種!今天統統不許吃飯!餓你們一天讓你們知道餓肚子的味道!
滿食堂裡所有人都大氣不敢出,掉根針都聽得見。
校長咆哮著:司務長!帶人把所有的飯都收了,地上、桌上的糧食一粒都不許少給我裝起來,明天一鍋煮了給他們吃!明天不吃後天熱熱再給他們吃!我還不信治不了這幫少爺羔子了!
他停了一下又說:通知各班,看住他們,一個都不許回家!
這是我唯一一次見他發怒,見他說粗話罵人。我看見他手裡那塊發糕被攥成了灰溜溜的一個小蛋蛋,最後被他扔進收糧食的大桶裡。
那天,我們真的被餓了一天,中午去食堂,飯廳裡每張桌子都空蕩蕩的,沒有一粒吃的,我很後悔,早上沒把那塊發糕吃了。晚飯時,桌子上依然很乾淨,不知道誰說了一句:月亮照白牆。
我們一個個失望的灰溜溜的回到宿舍,沒有以往的打打鬧鬧,沒有以往的嬉笑遊戲,大家默默地洗漱,默默上床。聽自己腹饑響如鼓的音樂。我覺得那個夜很長,月亮照著我,餓得睡不著。不知道誰在抽泣,管宿舍的阿姨巡查過來,低聲說:快睡吧,睡著就不餓了。
我咬著被頭,對自己說:我不哭,誰叫我自己扔了發糕。夢裡,我抱著一塊巨大的發糕在啃,那味道很香,而且啃也啃不完,但還是啃不飽。
第二天早飯,除了鹹菜,每桌端上來一大盆灰不灰黃不黃的稠糊糊,大家二話不說,爭前恐後一人舀了一大碗呼嚕嚕的吃著,沒一個人說話,滿飯廳裡一片呼嚕嚕的聲音,像一大群小豬在上槽。
從此,沒人扔過糧食,我至今也不敢浪費糧食,變成典型的寧可撐死人也不佔著盆的主。
就在那時,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經變得如此嚴酷。我才注意星期天父母從食堂打回來的飯已經越來越少。菜裡面的肉已經從原來每週都有的紅燒肉變成肉片、肉絲、肉末。最後完全就是素菜了。
媽媽就是在那時得了浮腫病。她早已轉業到地方工作了,地方的配給比軍隊還差,她的定量從每月30斤到28斤到20斤。就這樣她還經常把自己的飯票給別人。
在飯桌上,我總聽她跟爸爸說:她太可憐了;那孩子太可憐了;他餓暈了,我怎麼也比他們強,我還有你。
我感覺,那段時間她在單位的中午飯都給別人吃了。所以,她得了浮腫病。
誰都知道只要有點吃的,她的病就會好。可是,誰都沒有。
那個星期天,她帶著我在院子裡挖蒲公英,一個伯伯看見了,說:老陸,你怎麼腫成這個樣子?!
他對我說:小鬼,跟我來。
他拿出筆寫了張條子,塞到我手裡說:拿這個去食堂,找司務長。把你哥哥也叫上。
說完他轉身就走,不看我,也不看媽媽。
媽媽默默坐在地上挖蒲公英,我回家叫了哥哥去食堂。那年月,食堂是個好地方。
司務長叔叔看了條子啥也沒說,拿了一串鑰匙,開了兩把巨大的鎖,進了兩道門,給我們稱了一小布袋黃豆,他對哥哥說:看好稱,這是五公斤,高高的。
又稱了一公斤白砂糖。還是那句話:看好稱,這是一公斤,高高的。
我抱著糖,伸手就抓了一把填到嘴裡,又抓一把塞到哥哥嘴裡。我們抱著戰利品趾高氣揚的回家了。一袋炒黃豆吃完,媽媽的浮腫病好了。
可是我還是很饞,很久沒吃肉了。饞啊,連肉味都好久沒聞到過了。我跟哥哥說:如果現在有頭豬,我會把它整個吞下去!
哥哥鄙夷地說:我先把你吞下去。
某個週末,我和哥哥回家,遠遠就嗅到院子裡有股香噴噴香的不得了的味道。我抽動著鼻子一路嗅到家,是媽媽在煉豬油哇!
我和哥哥連書包都顧不上放下,圍在鍋邊,看那白花花的肥膘越來越癟,慢慢飄起來,口水流一地啊。媽媽笑吟吟地看著我們,我發現媽媽笑起來好美啊,她很久沒笑了。
終於,豬油渣變得金燦燦的被撈在一個盤子裡,媽媽在上面小心地撒了一把白砂糖。媽媽讓我端,我居然害怕端不穩端撒了而連連搖頭,還是哥哥接過盤子穩穩地端到屋裡桌子上,我們先伸長脖子閉著眼睛頭頂頭的在盤子上方出神地嗅了又嗅,靜等豬油渣晾到可以入口的溫度。然後,誰也不去拿筷子,伸手抓著一塊就往嘴裡塞,一邊還唔嚕著說:這一半留給爸爸媽媽。
可是豬油渣真香,我們干光了半盤之後,我猶豫半天,眼睛哀求的看著哥哥,試探著在留給爸媽的那邊拿了一小塊,他容忍的把臉扭開。我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塊,我吃完這塊就不吃了。我週而復始地騙著自己,就這樣一塊一塊又一塊地吃著,當盤子裡只剩兩塊時,他終於忍不住了,在我又伸出的油乎乎的手上打了一巴掌:還吃?!撐死你!
那是我這輩子吃到的最香最好吃的東西,雖然以後我吃過山珍海味、吃過中西大餐,但那頓豬油渣還是我記憶裡最香甜的美食。什麼也比不上。
那天,我真的拉稀了,一趟趟氣喘噓噓往廁所跑。媽媽笑道:誰叫你一口氣吃那麼多?看,滑腸了吧?
這成了我很多年的笑柄——在饑荒年代撐拉稀了。
那好東西是老爸出差帶回來的。他去奇台出差,遇到一個老鄉在殺豬,花光了一個月的工資,買了一大塊豬板油,一個豬頭。那一大罐豬油,讓我們家的飯桌大半年都飄著油香。老爸說:值!
出洋相的不光是我,還有哥哥。
也是一個星期天,爸媽難得的沒加班,帶著我們去逛街。逛到當時全新疆最大的百貨大樓,哥哥指著大樓側面的一塊霓虹商標牌很有把握的大聲念道:中西五步!
我已經記不得那霓虹招牌是怎麼寫的了,但是記得哥哥一本正經的模樣和爸媽狂笑的樣子,後來聽他們說那牌子應該是中西餐廳之類的。但哥哥就是那樣執拗的指著那牌子,小臉漲得通紅,一動不動的抓著路邊鐵欄杆站在那裡。而我作為他關於吃的範圍內最好的同盟軍,鐵定拽著母親的手打著旋兒不走。
也許是看著我倆堅決的表情也許是老爸自己也饞了,反正最後老爸的決定是全家人去不遠處的農七師辦事處奎屯餐廳吃涮羊肉!
這個決定被我們全家認為是那一年最英明的決定,雖然那個半地窩子的餐廳走廊把我嚇得很久以後還做噩夢,但我們還是在那裡吃了最肥美的涮羊肉。算是扯平了。
老爸很久很久以後還說:那頓涮羊肉吃掉了我一個月的工資!
老媽笑瞇瞇地撇嘴:那也是你決定要去吃個痛快的。你自己也饞了!
唉,饑荒年代,似乎我所有最深刻的記憶都與吃有關。
【注】很多很多年以後,我得知,那一年全國餓死的百姓無數。但新疆餓死的人是最少的,只有一個縣餓死了人,之後人民政府、人民軍隊馬上向老鄉們伸出援助之手。
新疆倖免於難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十萬官兵數年辛勤墾荒已經做到了自給自足,關鍵時期他們不但保住了自己還拿出大量糧食支援國家;二是新疆風調雨順地廣人稀,而且民族同胞們有一個非常好的習慣,他們從來不浪費糧食,豐年時偶爾吃剩的零星饅頭、囊都扔在屋頂曬成了風乾饃,饑荒年代有的人家從屋頂掃下一麻袋乾糧度過了難關。
那些年,新疆還用寬廣的胸懷接納了很多在關內無法生存的農民和流動人口,他們在新疆各地農村墾荒落戶,繁衍生息,並一年年接來投親靠友的親朋好友和老鄉。形成了河南莊子、山東莊子、江蘇村等等新的村落民居。新疆給了他們生存的空間,他們也為新疆的發展做出了很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