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在二茨死後不到一個月的一天夜裡,做夢與二茨在一片油菜花地裡做愛。二茨很賣力,滿臉憋得通紅,但就是遲遲不得要領,棉花心疼他,心想都是餓久了,害得二茨都不像以往的二茨了,像個笨小孩。她叫他別在意,慢慢來,可二茨還是有些緊張,也許是怕棉花笑話他,動作很快地完事了,然後就不聲不響地來幫棉花,棉花一次次嘗試,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接著,夢境變了,不知不覺變成了和二茨在田里插田,棉花渴得難受,水壺裡一滴水不剩,棉花叫二茨回屋取茶。茶取來了,二茨給棉花倒了一海碗,遞到她面前,棉花一飲而盡,卻絲毫不解渴,二茨再給她倒一碗,她照樣一仰脖子喝乾了,還是不解渴,她問二茨:「哥哥,水壺裡還有沒有?再給我一碗。」二茨說:「妹兒,沒有了。」「我不信。」「不信你來看。」棉花上前去壺裡看,二茨就朝後退著躲,兩個人快樂地打鬧起來。「別搶了,我給你!」二茨跑不過棉花,笑著把水壺遞給了她。棉花揭開蓋子一看,裡面有一張清晰而美麗的女人臉,女人不說話,只是望著她笑,很得意的樣子。棉花轉過身來,眼睛裡冒出怨毒的淚光,她說:「怨不得你不給我喝水,原來你想留給這個乖女人……說,她是誰?二茨你為什麼要背叛我?」二茨張著嘴,很想解釋,他一雙眼睛盯著棉花,兩手攥得緊緊的,臉伸到了棉花面前,樣子十分緊張。棉花一下子明白過來,趕緊舉起手來,想砸爛水壺,水壺是白瓷做的,很精緻也很沉,棉花想都沒想就朝地上扔了下去,只聽「光當」一聲,壺摔成了碎片,四下迸開,那數不清的碎片上卻像嵌了太陽光斑似的,每一片上面都有一個漂亮的女人頭像……棉花大叫一聲醒了過來。
棉花醒過來就喊了一聲二茨。這習慣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也許還是二茨剛出門打工時就形成了,一早一晚,睡前睡醒,棉花都要輕輕喊這麼一嗓子:「二茨——」綿綿長長地喊一聲,一種幸福的感覺流遍全身。親親柔柔喊一聲,夜裡她才睡得著,早起才有力氣幹活。
「二茨,我的好人,你在夢裡和人家好上了,像什麼話!」棉花捂著生疼的胸口,喃喃地說。她習慣地伸手在枕頭上一探,沒有探到夢境中鮮活的二茨,她知道二茨已經不在了,這是真的,不是幻覺,也不是夢境。是她親眼看見他被鎮上的民工抬回來的,屍體就躺在屋外的門板上,後來大哥二哥和堂兄將他塞到樓板合成的匣子裡埋了,大雙二雙親手挖土埋了他們的父親……從此,她再也不是二茨的女人了,她是一個活著的寡婦。她活著的意義就是幫二茨撫養孩子,兼帶做夢與二茨相會,做人間人人可以做,但她和二茨再不能做的男女之事。
棉花在黑暗中記憶起夢中的油菜花,那麼一大片金黃金黃的顏色,晃眼而又溫暖,可她不明白為什麼就不能像往日那樣,在這溫暖如海一般的菜花地裡和二茨共度良宵呢?三十歲不到的女人,正是夜夜做夢的年紀,可這樣的夢要做到何時才是個頭?棉花睜著黑黑的眼睛,自己問自己,也問著屋頂上的房梁。
棉花眼裡含了一包淚,側頭,讓淚水流在枕頭上。抬頭看一眼窗戶,天色發青,屋簷在窗口上露出一抹輪廓,天快亮了。
棉花每天這個時候就起床。儘管屋裡還是漆黑的,但她從不開燈,燈一開,光亮就會刺著孩子的眼睛。做娘的什麼事情都會替孩子著想。好在她習慣了,摸索中穿衣,摸索中梳頭,一整套功夫也不過十分鐘。十分鐘之後,棉花挑著水桶上井台挑水去了。
自從二茨不在,棉花就成了全村最早一個挑水的,每天三擔,等到別人來挑水的時候,她已是最後一擔進屋了。放下水桶,她進灶屋燒火,火燒燃了,給大鍋添上剛挑回來的清水,水燒開,舀兩瓢糠,拌上夜裡砍下的豬草,這就是一天的豬潲。在棉花的心裡,牲口永遠都比自己重要。二茨說過,牲口都是人變的,只因前世欠了人的債,是來還債的。所以,懂得惜福的人要懂得厚待牲口,要讓它們吃在人前,睡在人前,人才能安心。
自打二茨走後,棉花更加愛惜自家的牲口。依照二茨的理論,二茨如今只怕也是欠了人的債,變成牲口還債去了。只是不知道他欠了誰的債,投生到誰家做牲口去了。
想到還債的事情上,棉花突然思想停頓了。女兒昨天傍晚放學回來,交給她一封信,說是放學時一個郵遞員送來的。棉花看了下信封,上面的字跡不熟悉,地址也很陌生,信封右下方只寫著「內詳」二字,打開一看信的內容,既沒稱呼,也沒落款,這是誰寫給她的?信裡提到按月給棉花和孩子們寄生活費的事也不假,因為棉花同時還收到一張匯款單,匯款數額是三千元。說實話,棉花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收到這麼大一筆匯款,她很奇怪,心裡也因此很不踏實,琢磨了一夜,也沒琢磨出頭緒。一大早起來,是打算趁早去鎮上把錢取了,免得夜長夢多。
棉花可不是傻女人,捧著煮熟的鴨子,不趁熱吃到肚裡,難道還叫它飛了不成?棉花收拾停當,往鎮上走。經過村口商店,棉花買了三袋泡麵,囑托開店的山囤一會兒給她送家去。「山囤,幫個忙,給孩子們泡上,別讓他們吃干的。」
「放心吧棉花姐,這個忙保證給你幫到。」
這個山囤就是上次幫粟麥放鞭炮的那個小伙子,昨天是他把匯款單交到棉花手上的,他自然知道棉花一大早是去鎮上取錢。
沒想到你們家還有這樣有錢又大方的親戚,捨得給你寄這麼多錢。山囤一邊找錢給棉花,一邊隨口說道。
「親戚?誰是我們家親戚?你說這個寄錢的人嗎?他可不是我們家親戚,他只是一個好心人而已。」棉花照實說,她知道這事終究瞞不過去,總有一天村裡人都會知道。再說,棉花也沒打算隱瞞事實真相,她是個明白人,喜歡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
「是啊,沒聽說你們家有這樣的親戚。那這個好心人是誰呀?」山囤好奇地問。
「我也不知道,這不正琢磨呢。」棉花急於趕路,拿了零錢就走。
剛走出門,被山囤叫祝
山囤說:「我知道是誰了。」
棉花看他一眼,覺得他一臉神秘,說:「山囤你有話還不快說,成心耽誤工夫啊?」
「肯定是她。」
「哪個他?」
「一個美女。」
「美女?」
「對,這個美女我見過。」
「你何時見過?你是不是撞了神,講神話?」
「我沒有講神話,我真的見過。只有她才會那樣大方……對了,棉花姐你還記得嗎?二茨上山那天早上,我去你們家放那麼多鞭炮,就是替那個女的放的,她說她膽小,不敢放鞭炮……」
「你越發胡說八道了,那天我怎麼沒見到什麼美女?」山囤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棉花打斷。棉花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山囤所說的事實。什麼美女不美女的,二茨有能耐招惹上美女嗎?除非美女都塞斷河了還差不多。
然而山囤是個狷介的漢子,他心裡有話,你不讓他說,他還偏說。「不可能!棉花姐你怎麼說瞎話,明明那個美女就跟在我身後進了你們家,你怎麼說沒見到她?難道她不是鎮上的建築隊的老闆,而是二茨的情婦?你想幫二茨隱瞞秘密?」
「我呸你個頭。山囤,再胡說八道我拿大嘴巴抽你。」
棉花當真發火了,而且這股火說旺就旺,像澆了汽油似的呼呼竄。
「我胡說?我胡說我是狗!誰胡說誰是狗!」
山囤的腦子彷彿一根筋,說什麼也轉不過彎來。
棉花索性回轉身,氣呼呼地說:「我不買你東西了,快還我錢來,就當我今兒起來早了。」
「不買就不買。你不說你起來早了,我還當我起來早了呢。」山囤把棉花給的一張十元票子退還給她,接著找給她一句牛踩不爛,豬嚼不爛的話:「要是我說胡話,我讓你把我的卵咬一口。」
棉花坐在娘家的院場抹眼淚。她的爹娘也陪著她一起傷心流眼淚。
「爹娘知道你捨不得二茨,自打結婚起,你們就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兩個人從沒分開過,就是拜新年,走親戚,分開最長也就兩三天,平日朝朝晚晚都守在一起……」
她娘一邊哭一邊訴,歎息女兒年紀輕輕便失去了依靠。
棉花娘說得對,棉花從來都沒想過這輩子會和二茨永遠地分開。結婚七八年了,平日二茨去別人家幫工,棉花都會覺得家裡空蕩蕩的,一天到晚不時地朝路口張望,希望看到二茨回家的身影。二茨是個閒不住的人,回到家也只能看到他忙忙碌碌的身影,儘管他做事時很少說話,但棉花知道他那是竭力抑制著自己的感情,不隨便向她流露一絲半點,只要有工夫歇下來,他就會像牛皮膏藥似的貼上棉花的身,撕都撕不脫。
二茨出門打工的最初兩個月,棉花夜夜靠數樓板才能入眠。相思的煎熬還在其次,最擔心的是怕二茨在外面熬不住去找野女人。「雙搶」臨近,棉花實在熬不住了,給二茨打了一個電話,開口就說:「二茨,你快回來救火吧!」二茨說:「咋,咱家房子起火啦?」棉花深情而又露骨地說:「我倒真想房子起火。是我想你想得身子著了火,你快回來,要不我就燃成灰了。」「好好,我馬上請假回來,我也想你,想家,想孩子呀……」二茨心裡翻滾著熱流,原來,棉花就是不打電話,他也想請假回家,回家幫棉花搞「雙搶」。二茨回家那天,棉花特意辦了一桌豐盛的飯菜,還打了一壺酒,為二茨接風。席間兩個人盡情地開玩笑,氣氛熱烈歡快,恩愛無限。二茨自進屋起,眼睛就沒有離開過棉花,三杯酒落肚,笑著問:「你不是說身子起火了嗎?咋還不急。」棉花乜斜著眼,一副睏倦慵懶的樣子:「不急,你回來了有的是工夫。」二茨說:「我只請到一天假。一天,我不能只當消防員,只負責救火,我還要幫你搶收搶種,不然你一個女人家,做雙搶太辛苦了。」棉花說:「我給你打電話,不是說雙搶這件事兒,我是想要你回來好好歇息幾天,沒想到你這麼急性,心急吃熱豆腐,你會吃不消的。」二茨被她撩撥得渾身上火:「你還挺能沉住氣,看來,這事還是女人有經驗呢。」棉花很委屈的說:「我有什麼經驗,我還不是心疼你,知道你在外面打工辛苦,我這麼做不對,可是,我又控制不了自己。」二茨逗她,「花兒,你心裡的小九九我還不知道?你是怕我憋不住找別的女人播野種。」棉花當真了,她難過地說:「你當真這麼想過?」二茨說:「何止想過,我都幹過呢。」「當真?」「當真。我們幾個年輕的實在熬不住,集體行動。」「天吶,二茨你這個天殺的,你,你氣死我了……你乾脆拿刀把我殺了,我再不願活人吶……」一看棉花當了真,二茨忍不住好笑:「蠢婆娘,我在跟你開玩笑。」棉花說:「你沒開玩笑,你肯定真的干了。」二茨說:「嘿嘿,我肯定真的干你。」說著,二茨將酒杯一放,筷子朝桌上一扔,接著便把棉花扔床上了……
「爹,娘,實不相瞞,和二茨結婚這些年,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一段光景。年年雙搶,那麼重的活,都是二茨干,我一天都沒幹過。就說他打工去這半年吧,回家後一手就把錢交給我,自己一分錢都不留,兩塊錢的船錢都捨不得花,打早工走路……」棉花一邊說一邊哭得直喘氣。
她娘說:「花兒啊,你別說啦,說這些傷心話有啥用?你有難處,跟我和你爹說,我們幫得起你不會不幫你。」
棉花說:「娘,爹,你們幫幫我,幫我過去照看孩兒,我想出門打工,那屋,我一天都待不下,我掛牽他,扒心扒肺地掛牽他呀。」
棉花沒有說真話。她沒告訴爹娘她今天是來鎮上的郵局取匯款,在取這三千元匯款之前她無意中聽商店老闆山囤說這錢有可能是一個女的寄來的,那女的還曾經在二茨入土前來過他們村,托山囤放了許多鞭炮。她反覆研究了那封信之後,確信是一個女人的筆跡和口氣。的確,二茨在外面有女人,這個女人是二茨的一個秘密,而且二茨的死一定和這個女人有關。想到這一層,棉花一刻待不住,她要去尋找這個女人,她發誓要找到這個女人,絕不讓她好過,為二茨報仇,為自己雪恥……
「花兒啊,不是我和你爹不願過去幫你帶伢兒,是這邊的雞鴨豬丟不得。你若鐵心出門打工,不如把伢兒領到這邊來,我幫你帶,你那邊屋上就上鎖吧。」棉花娘說。
「這不行。我不能屋頭上鎖,讓別人在背後說三道四,說我家二茨一走,他家門上就掛鎖,絕了香火似的。再說,我家孩兒正在上學,也不方便轉學。」棉花情緒激動地提高聲音大聲說。
一直沒開口的棉花爹這時說了一句:「花說的對,哪有男人一死,屋頭就上鎖的道理。」
棉花從兜裡掏出一扎錢,輕輕擺在娘的面前,兩眼含著淚水,聲音哽咽哀傷地說:「娘,算女兒求你老人家了,把你這邊的雞鴨豬交給哥嫂餵養,你和爹過去幫我帶伢兒吧,這是伢兒和二老半年的生活繳用,三千塊,你看夠不夠?過了半年,我一定對你們和伢兒有個交代,有錢錢交代,無錢人交代,你老看行啵?」說著,棉花在娘面前跪了下來。
「花兒,你起來,娘應承你就是。」
「娘,你不是搪塞我?」
「真的。不信你問你爹。」
「爹,真的嗎這是?」
「花,你快回家收拾行李。我跟你媽跟腳就過來。」
「爹、娘,讓女兒再給二老磕個頭吧。我,我這就回家。」
棉花一邊磕頭,一邊將手死死地捏緊衣兜,那裡面的信被她捏成了皺巴巴一團。
她發誓要根據信封上的郵戳地址這條線索找到山囤說的那個女人,直覺告訴她,這個女人一定與二茨的死有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