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2)
她小心翼翼地踏進他的房子,跟過年的時候比起來顯得亂了許多。髒衣服和襪子散落在地板上、椅子上、沙發上,廚房的水槽裡堆積著一疊被使用過的碗筷和盆子,各種各樣凌亂的物品被隨手擺放在各個角落,儘管如此,她卻覺得這才像是一個單身漢的家。
「我說過,」她把酒放在客廳的茶几上,準備離開,「我不會在晚上跟異性單獨喝酒,所以……」
項嶼不知道從哪裡找出兩隻高腳的玻璃杯,暖色的燈光下,她彷彿可以看到杯子裡積的那層厚厚的灰,可是他卻像是全不在意,自顧自地翻找著開瓶器。
「你要走嗎?」他停下手裡的動作,看著她,眉頭輕輕地皺著。
她想,他在看到這瓶酒之前,就已經喝了不少了吧……
「能不能陪我喝一杯?」
那個意氣風發的項嶼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嘴上不肯承認,內心卻寂寞得要死的男人。
她在心裡歎了口氣,緩緩走過去,拿起那兩隻玻璃酒杯,在水槽中清洗起來。
他終於在餐盤下面找到了開瓶器,熟練地對付起軟木塞來,沒多久,她聽到一聲悶響,那是酒杯被打開時,裡面的空氣與木塞碰撞後發出的聲音。
她把酒杯放在餐桌上,他倒了兩杯,兩人默默地舉起酒杯碰了一下,然後各懷心事地喝起來。
「很多時候,」項嶼一飲而盡,「我覺得自己根本不懂女人。」
世紛苦笑:「女人也常常覺得自己不懂男人。」
他像是聽到新聞一樣看著她,滿臉苦笑:「真的嗎,那我們豈不是兩群永遠無法互相理解的人?」
她點點頭:「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說吧。」
「你……愛不愛子默?」
「那你能不能先回答我,愛是什麼?」
「……」她看著他,無法回答。
「在很多人看來,愛是無私地付出所有,希望對方得到快樂,可是我卻一直傷害她……你說這是愛嗎?我這樣算是愛她嗎?」他又倒了一杯酒,仰頭喝下去,嘴裡是苦澀的,臉上卻掛著迷人的微笑。
原來,傷害了對方的話,就不能算是愛了……她怔怔地看著手裡的玻璃杯,那麼她究竟是愛、還是不愛袁祖耘呢?
「有時候我也覺得她很可憐,可是卻沒辦法不去傷害她,只不過受了傷的她越是要推開我,我就越是想要抓緊她,然後又再一次地傷害……」
「……」
「也許有一天當我們都感到疲倦,一切就結束了。到了那個時候,所有的愛……也會統統消失殆盡……」他坐在窗台上,放下手中的酒杯,癡癡地望著窗外遠處的霓虹燈,像是一個不懂得愛的少年,臉上滿是義無反顧的悲壯。
「……」她很想說幾句話安慰他,卻又怕會說錯話,因為她也是一個沒有資格去評論愛或不愛的人,只能露出一個鼓勵的苦笑。
「可是,」他又說,「為什麼要等到所有人都疲憊了呢,為什麼要等到那一天……」
他的話像解不開的咒語,迴繞在她耳邊,擊打進她心裡。她想起了很多人,媽媽、見飛、石樹辰、子默、袁祖耘——她不想傷害任何人,可是到頭來,誰都被她傷害了——甚至包括世紜。
屋子裡是滿室的靜默,她抬頭看向倚靠在窗台上的項嶼,他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她不禁想,他的側臉會不會跟自己的很像——害怕深陷其中,卻早就無法自拔。
她喝完杯裡的酒,沖洗乾淨放在餐桌上,然後把軟木塞塞回酒杯上,關上門,輕輕地離開了。
週一的早晨,世紛仍舊在公司樓下的電梯廳遇到袁祖耘,他不著痕跡地看著她,她瞪了他一眼,假裝沒有發現。電梯依舊是那麼擁擠,好幾次她被擠到他懷裡,一抬頭,是他得逞的笑容,好像很樂在其中。
她也不著痕跡地看著他,因為她喜歡看他的笑容,尤其是這種發自內心的微笑——就好像,他從來沒有被她傷害過一樣。
走進辦公室,她桌上的電話就響起來。
「喂?」他像是心情很好。
「怎麼?」
「中午一起吃飯嗎?」
「在哪裡?」
「樓下餐廳。」
「不行,」她直覺地拒絕,「那裡都是同事。」
「……」他沉默了,好像一個滿心歡喜等待大人誇獎的孩子最後卻被數落了一頓。
「我的意思是……」
「哦,沒關係,那就去其他地方好了。」失落的孩子重新振作精神,彷彿全不在意,但那落寞的聲音卻出賣了他。
「還是不要了,」她忽然發現自己竟然變得這麼狠心,「我今天也許會很忙。」
「這樣啊……」
「或者下班以後再約吧。」她唯有這麼說,才能驅走心中的不忍。
「哦,好啊,」他高興地說,「我家附近最近開了一家很不錯的餐——」
「——袁祖耘,你不會忘了今天早上九點十分要開會吧,客戶已經到了。」電話那頭傳來Shelly的聲音。
「小姐,你進來不能先敲門嗎?!」他像是很憤怒,卻又無可奈何。
「不就是泡個妞嗎,幹嘛這麼神經兮兮的……」
說完,Shelly「砰」地關上門,出去了。
世紛在腦海中想像著他吃癟的樣子,不禁笑出聲來。
他聽到她的笑聲,一下子有點激動,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那就這麼說定了,我有空再打給你。」
「哦,好。」
掛上電話,她腦海裡才遲鈍地冒出一個問號:說定了什麼?
「喂,」中午吃飯的時候,Carol湊上來神秘兮兮地問,「你不覺得最近袁經理有點不太一樣嗎?」
「……不覺得。」她違心地低下頭吃著盤裡的東西。
「怎麼可能!今天早上連我老闆都八卦地問我他是不是fallinlove呢……」
「你是怎麼回答的?」她這才抬起頭,饒有興致。
「Actually,Idon』tcareaboutthat.」Carol的語調跟肥皂劇裡刁鑽而故作清高的女秘書一模一樣。
世紛笑起來,咧著嘴,那笑聲就像是在為肥皂劇配音。
Carol看著她,久久才說:「知道嗎,我覺得你也變得不太一樣了……」
晚上,世紛和袁祖耘真的去了他白天說的那家新開的餐館,那是個家庭式的小餐館,有吧檯和電視機,反而比較像是英國的Pub,門都是用一塊塊玻璃拼接起來的,當中鑲著木頭。
他們點了幾個菜,然後跟坐在吧檯旁的客人一起看球,袁祖耘不時對著電視機喊話,彷彿比場邊的教練還要著急。
「我以為你只看籃球。」世紛意外地說。
「喔,」他不無幽默地回答,「當你已經不再參加任何運動的時候,每一場比賽對你來說都是一種享受,不論比的究竟是什麼。」
「你是想說你老了嗎?」
他聳聳肩:「也許吧,有一點。」
說這話的時候,他沒有看她,只是垂下眼睛,拿起一粒花生米,塞到嘴裡,然後繼續專注於電視屏幕。
她忽然覺得,他變了,就像Carol說的一樣。可是她說不清這種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說不清這種變化究竟是好還是壞,她只是覺得,儘管很多時候他的內心還是八年前的那個大男孩,可是他終究也長大了。他懂得了接受不安與痛苦,懂得把一些事放在心裡,默默地獨自承擔,沒有人教他,那彷彿是自然而然就學會的——自從她「走」了以後。
她很想問他:我帶給你,究竟是快樂還是痛苦?
可是她沒有問,只是怔怔地看著他的手指,猜想也許兩者都有,只不過是孰輕孰重罷了。
週末的晚上,世紛回媽媽家吃飯,媽媽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繼續一邊吃飯一邊嘮叨。
其實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的母親是一個偉大的女人,不論發生了什麼,都永遠帶著一顆堅毅的心去面對。她有一次忍不住對媽媽說:「媽,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麼堅強的女人。」
但媽媽卻只是笑了笑:「那是你經歷得太少。」
也許,媽媽說的是對的,人只有在經歷過之後,才會生出面對的勇氣,有些事情在還沒有發生的時候,在大多數人看來是難以接受的,可是當真的發生了,我們卻發現自己會比想像中堅強。
媽媽說:「堅強,其實是人的本性。」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笑起來,其實坦然也會是一種可愛。
「想過接下來要怎麼辦了嗎?」媽媽忽然說。
「啊?……」
「既然承認了,就不要半途而廢。」
「……」
「每個人做決定之前最重要的是自己想清楚,最後不管結果是好是壞,至少自己對得起自己。」
「媽……」
「你不要去想對不對得起世紜,五十年以後你要去見她的時候再想也不遲,現在你只要顧好自己就行了,」媽媽頓了頓,又說,「不管活下來的是誰,都要給我好好地活下去……」
她不敢看媽媽的眼睛,覺得很慚愧,如果自己能有她一半的果斷和堅定就好了。可是她沒有,於是她用力扒了幾口飯,逃也似地衝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