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是你們的媽媽啊,只要看一看你們的眼神,我就知道誰是誰。」
媽媽還是背對世紛站著,看不到臉上的表情,但說話的口吻卻是異常的從容。
「……」世紛久久說不出話來,好像有很多話想說,可是到了嘴邊,卻發現自己早已瞭然於心。
「……」
「那麼,爸爸知道麼……」
「知道,是我告訴他的。」
「啊……
媽媽輕輕地歎了口氣,說:「收到噩耗的那天晚上,你就受不了打擊暈倒了。還記得我叫你的名字嗎?」
「?」
「我叫你『世紛、世紛』……你睜著眼睛,卻像是死了一樣,一動不動……」
「……」她記憶中的那個夜晚,只有當時還是嬰兒的表妹的哭鬧聲,以及一片黑暗。也許,黑暗中她聽到了有人在叫她,但她無法記起,更無法回答。
「我嚇壞了,連忙把你送到醫院,又給你爸爸打了電話。你爸趕來的時候,你還是睜著眼睛,但是醫生說你其實昏迷了,神志不清。在那段時間裡,你一直重複喃喃自語,好像在說,死的那個應該是你……」
「……對不起。」除了這一句,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
「醫生說,如果你醒了,最好不要說任何刺激你的話,怕你會崩潰。所以我跟你爸商量之後,決定先不跟你提這件事,想等你病情穩定了,再跟你談心。」
「對不起,」她很想走上去從後面抱住媽媽,可是腳步卻無法移動,「在那種時候……還要你們為我的事擔心……」
「可是等我們從美國回來,卻發現你變了個人,你真的變得像世紜了,沉默、安靜、卻滿懷心事……於是我決定尊重你的意思,如果你想替妹妹活下去,我不會阻止你,既然已經失去了一個女兒,那麼我想剩下的那個,我一定要讓她快樂、讓她自由自在地活……」
「媽……」她流下眼淚,為了母親那顆偉大的心。
「可是你知道嗎,」媽媽轉過身,表情是那麼平和,「我現在有點後悔了。」
「?」
「我想讓你快樂,我以為如果你把自己變成世紜就能夠快樂……可是我錯了,我明明在你眼裡看到了痛苦的掙扎,所以女兒,你誠實地回答媽媽,你快樂嗎?這八年來你快樂嗎?」
世紛張開嘴,但答案卻像是哽在喉間,這是一個八年來她從沒敢問自己的問題,她怕回答了,就再也沒有了生活的勇氣。可是今天晚上,她卻想要回答,不知道是誰給了她這股力量——她想,也許就是那個,活在她身體裡的小小的世紜。
「……當我走在路上的時候,朋友們都叫我『世紜』,我想我是快樂的,」她說,「我站在最喜歡的百貨公司前,從玻璃櫥窗上看自己,發現那個融合了櫥窗擺設的景象中的我,竟然那麼像世紜,甚至於,我覺得那就是世紜……」
「……」
「可是晚上回到家,一個人孤單地站在窗前,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卻又讓我覺得痛苦。就像你說的,我和她的眼神不同,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
「所以如果你問我是不是快樂……我很難回答,我只能說,之所以回來,是因為我發現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我只會越來越多地奪走世紜曾經擁有的東西——但我不想那麼做,我不應該那麼做!」
媽媽走到她面前,面帶微笑地摟住她,輕聲說:「不論怎樣,我只想要你知道,所有的人,包括我、包括你爸爸、包括所有的親人和朋友,在接到了那個可怕的消息之後,都明白到,活著是一件多麼幸運的事,我們希望死去的人可以安息,也祈望活著的人能夠快樂……世紛,你明白嗎?」
四月五日的早晨,世紛穿上那件她認為很酷的風衣,一個人開車出門。她在樓下的花店買了一束粉色的百合,又在便利店買了些吃的,這才上路。
她要去一個八年來她從沒去過的地方,在那裡,有一塊石碑上刻著「袁世紛」三個字,可是躺在那下面的,卻是另一個女孩。
車子駛上高速公路,因為正在修整的關係,只有窄窄的兩條車道,她全神貫注、小心翼翼地踩著剎車和油門,心卻不由自主地飛到別的地方。
她會恨她嗎?
這麼多年來,借用她的名字活著,想要變成她,卻又無法抑制內心的自我,剝奪了所有人對她的思念,甚至於,剝奪了人們對她的愛——所以,她應該要恨她的吧?
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在顫抖,不知道是因為那顛簸不平的路,抑或是真的、發自內心的顫抖?
她按照媽媽的吩咐,在某個出口駛出高速公路,然後沿著頗有小鎮風情的街道以及油菜花田駛了一會兒,就看到那座墓地的指示牌。
停車場的門口有人一字排開販賣各種掃墓祭奠用的東西,像是鮮花、金色和銀色錫箔紙做的「元寶」,各種印刷粗糙的「貨幣」,甚至有紙制的「花園洋房」和「汽車」。她一下車,就有人上來想要向她兜售,可是看到了她後座上的那捧盛大的花,便走開了。
她捧著花以及一袋子零食向墓地的入口走去,她覺得迷茫,明明懷著忐忑,卻又無法說服自己不來。她像是在尋找答案,儘管她知道沒有答案。
來掃墓的人很多,廣播裡放著平和的音樂,既不歡快也不悲傷。來這裡的人也各式各樣,有的哭地無法自己,有的面無表情,有的卻面帶微笑,像是知道自己的親人過的不錯後那種寬慰的笑。
世紛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但她想,不會是哭泣也不會是微笑,也許,就是不知道前路如何的那種毫無表情。
並不寬闊的水泥路的兩邊,是一排排的墓碑,她按照媽媽給她的號碼,找到了她要去的那一排,這裡就像電影院一樣,是對號入座的,只不過,「觀眾」來了這裡之後,就再也不會離開。
她看著一座座刻著陌生名字的墓碑,心跳地沉重,彷彿每一下都將是她最後的心跳。
終於,那個刻著她名字的石碑就這樣出現在她面前……那上面,竟然沒有一張照片!
只有米白的瓷磚,填滿了橢圓,那麼蒼白,那麼無力。
她忽然就哭了,不可抑制地流下眼淚,她奪走了世紜的一切,甚至是墓碑上的名字以及照片……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奪走的!
而她竟然還這樣理所當然地「代替」她活下去,以為這是一種延續,以為這是一種救贖,以為這就是真的「世紜」,以為自己真的可以代替她……
哦,不!
她跪倒在石碑前,她無法代替她,無法用這樣的一個「世紜」去代替她。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哭喊著,不善言辭卻內心善良的妹妹彷彿就在眼前,那蒼白而無力的瓷磚上是她溫柔的笑臉,灰色的石板下埋葬的,是她那顆最純真的心。
這一刻,她才忽然意識到,無論自己多麼努力,都無法代替妹妹,因為她們就像是浩瀚的宇宙中兩顆獨一無二的、緊緊相連的星球,儘管渺小,卻是誰也無法代替。
離開了世紜的世紛,只能是一顆,再也無法做什麼的寂寞星球。
有人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彷彿在說:別憂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抬頭,怔怔地看著那個人,看著她走到她身旁,蹲下身子放上一束鮮艷的向日葵,一臉溫柔地說:「我想,世紛一定不希望一年才來看她一兩次的我們,總是哭喪著臉,沒有其他的表情吧?」
梁見飛的頭髮剪斷了,直直地披在肩頭,劉海幾乎遮住她半邊眼睛。
「……」
「世紜,」梁見飛說,「世紛那麼開朗、那麼愛笑,她一定希望我們都好好地過自己的生活,快樂地度過每一天。」
「……」她忘記了哭泣,可是心裡卻更加悲傷。
「我離婚的那一陣子,很不開心,每天都哭哭啼啼的,但又要在別人面前逞強,我強迫自己笑,不過很難,對一個傷心的人來說很難……可是我做到了。」
「……」
「我總是想著,要是世紛還在的話,肯定會拍著我的肩膀說『別這樣,沒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離婚嗎,那又不是世界末日』。」說完,梁見飛笑了,笑得紅了眼眶。
「……」
「可是世紛不在,她不在我身邊,早就……離我們遠去。所以我想,跟她比起來,失去一個男人,失去一段婚姻,那真的沒什麼——我也想要像她那樣笑,快樂、開朗,那麼也許每當我笑的時候,她也能感受到吧?」
「見飛……」世紛緩緩站起身,悲傷地說不出話來。
當她自私地想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的時候,她只看到了自己的痛——失去了妹妹的絕望與悔恨,卻忽略了其他的東西——那就是,所有愛著她的人的悲痛。
當人們為了她的「死」而悲傷的時候,她卻在世界的另一端過著她想要的「與世隔絕」的日子。她終於明白,那其實,只是她的一種逃避現實的方式而已。
那沒有使父母、使親人、使朋友、使愛人高興,反而另他們更痛苦。
「不知道為什麼,」見飛又說,「在倫敦見到你之後,我忽然很高興,覺得你能這麼堅強地生活著,真是太好了。」
「……」
「如果——我只是說,如果,」見飛的目光忽然變得虛無縹緲起來,「反過來,離開的那個人是你,世紜,而不是世紛的話,也許她會很難過,傷心地無法再活下去……」
「啊……」她輕輕張開嘴,想說什麼,卻只是訝然地低叫著。
「她那個人,就是這樣,」見飛溫柔地笑著,低下頭,說,「儘管總是面帶微笑,儘管總是那麼開朗,可是每當遇到傷心的事,都脆弱地、軟弱地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反而是你這樣內向卻沉穩的個性,會堅強地出乎人們的意料呢……」
說完,兩人都沉默地看著墓碑上紅色的字,以及那塊,蒼白而無力的米白色瓷磚,此時此刻,彷彿不用說任何一個字,石板下的人也能夠明白所有的一切。
梁見飛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默默地在心底訴說並且祈禱,那一定是,想讓死者安心的訴說與祈禱吧……
「見飛,」世紛雙手插袋,定定地看著石板上那束鮮艷的向日葵,「如果我告訴你,這下面躺著的,並不是世紛……你會相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