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眷浮生 第22章
    第15章

    人生就是一張單程票,永遠不要奢望回頭。

    於夏晚現在知道了。

    她抿起唇輕輕笑,抬頭看他的眼睛。

    「讓你久等了。」

    只是日日夜夜,所有過去的日子突然全部折返來,一層一層重逢在她身上,像繭。她做的,所以自縛,所以怨不得他。

    今天的秦捷跟以往不同,於夏晚神思有些恍惚,可還是清楚明白地看了出來。眼中是這般堅忍光芒的秦捷,是從來沒有過的英俊。

    這才是真正的他。於是她再度微笑,這才知道自己錯的有多離譜,快三十歲的女人了,甚至還看不清一雙真正的眼睛。站在與他相隔兩步的地方,屋門雖然大開,卻彷彿有無數看不見的門訇響著一扇扇把她關在了離他很遠的地方。

    一切命運的安排,原諒我這只是偶然。總有些不可避免的傷害,潛蹤躡行著,在你最得意忘形的時候跳將出來,狠狠一棒當頭打去。

    如果我的血淚是你樂見的,請你,不要用這樣哀傷的目光看我。

    於夏晚心裡想著,又一次對著秦捷笑出來。這回笑出了聲。如果可以騙自己,她寧願相信之前他所有的話都是發自真心,畢竟人活在世上,所求不過一份無私的忠摯。

    秦捷秦捷……

    曾經我求的,不過一個你……

    「你就……這麼恨我……」

    她輕聲,看住他。

    走得越遠,越是頻頻回顧。總有一個熟悉的影子,牢牢站在那裡,千里萬里,不管走到哪裡,她一直在那裡。

    他逆光,她迎光,從他肩頭射出去的陽光,嗶嗶剝剝在她髮梢間燃燒,那是他承受不了的灼熱,他一同在火焰裡站著,看著她和自己被燒成灰燼。

    於夏晚不知道秦捷還會擁抱自己。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不清自己的心情,只是跟秦捷一樣用力抱住彼此。

    「我會讓你失去一切的,於夏晚!」他一邊低吼,把她抵在關緊的門上,瘋狂地親吻。

    還有什麼可失去的?她閉起眼睛,回應著他憤怒的熱情。除了他,她還能再失去些什麼?所以秦捷,不論你想做什麼,你已經做到了!

    秦捷不肯放開她,更沒有以往那些甜蜜的過程,他不知是在懲罰她還是在懲罰自己,就這麼進入了那具顫抖著的身體。疼痛不可避免,她低喚著,喘息著。

    之前的一切都是伏筆,她笑。快三十年,一天又一天,只是為了讓她嘗到今天的屈辱和痛悔。

    「一切都是我的錯,別牽連到別人。」在他動作的間隙,於夏晚攀住他身體,無力地說。秦捷不理會,抱起她走到那間打通兩間房改成的臥室裡。於夏晚被扔在床上,她側過頭,偷偷把淚水擦進鬆軟的枕頭裡。

    還能怎麼辦?

    於夏晚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那個房屋中介小伙子的電話,賣了自己的房子。她出的價格並不算低,兩天之後就賣掉了。於夏晚知道買房子的會是誰,她面無表情跟著到房產局辦了過戶手續,又等了一個星期,拿到全部房款後又從銀行取出全部存款立刻來到朱蕾家。

    杜明衡到浙江幾個朋友那裡籌錢去了,朱蕾在家看到於夏晚拿來的本票,先是喜出望外,然後狐疑地推開:「你哪來的錢?」

    這幢房子不便宜,可是賣得的錢根本不夠杜明衡周轉的。這已經是於夏晚能找到的所有現金了。龍鳳胎在一邊跟著保姆看動畫片看得前仰後合,根本不知道父母現在的煎熬。於夏晚看看孩子,堅決地把本票扔在了沙發上:「你別管錢是哪裡來的,先拿去用,我再想辦法。」

    朱蕾追著轉身離開的於夏晚跑出了大門,她拉住於夏晚的手:「你說,是不是把房子賣了?」

    於夏晚不回答,朱蕾氣得跺腳,重重在她背上拍一把:「我就是再缺錢也不會要你賣房子的錢!你拿走,趕快把房子給我買回來!」

    「已經過戶了,買不回來了。」

    認識朱蕾這麼多年,除了生孩子時候疼地太厲害流過眼淚,於夏晚從來沒見過她哭。可朱蕾紅了眼眶:「你真……真是白癡!我就沒見過比你更蠢的人!」

    於夏晚回過身子用力抱抱好朋友,跑出了朱蕾家住的樓。

    找過趙漢卿,可她也能理解他的難處。趙漢卿猜到了發生的事,他對自己的頂頭上司沒有多做置評,只是在第二天拿來了個存折,密碼用鉛筆寫在封底上。

    「我只剩這麼多了,你看我平時大手大腳的,其實沒存下多少錢。」

    於夏晚差一點哭出來,她接過存折:「放心,我會還你的,現在蕾蕾家有急難……我代她謝謝你……」

    「又跟我見外。」

    於夏晚急著要走,趙漢卿拉住她:「還缺多少?」

    她躊躇著:「再弄到五百萬,估計能把眼前糊過去。」

    「這麼多?」趙漢卿其實見多了錢款往來,這點錢對財大氣粗的房地產開發公司來說不算什麼,可要私人掏出這麼大一筆來,確實有點難度。他皺眉:「你到哪弄這麼多錢?杜明衡就沒有別的辦法?」

    「他在浙江也籌到點錢,不過……」

    她說不出口,以前跟杜明衡合作愉快的那些公司都變了嘴臉,想想也知道從中作梗的人是誰。

    趙漢卿點點頭,又提醒她:「別光顧著蕾蕾家的事,老孫那邊怎麼辦?」

    據趙漢卿打聽來的消息,這回正是上面某領導發話要把這件事查深查透,為以後國有企業改制樹立一個反面教材,讓大家引以為誡。

    於夏晚想了一通宵,第二天坐進孫琨的辦公室,向孫總提出了退伙的要求。

    孫總看著於夏晚的眼光,就像是東郭先生看著狼。

    「連你……也要走了?」他不像是冷笑,簡直是在絕望。於夏晚把辭職報告遞上去:「老孫,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只要我離開,事情說不定還有轉圜的餘地。」

    老孫瞇起眼睛,「於夏晚,什麼也別說了,你要走就走吧!夫妻尚且大難臨頭各自飛,我們只不過是校友關係,你還年輕,我總不能拖累了你。趁事情沒有進一步惡化前你走了也好,也好!」

    「老孫……」於夏晚哽咽,「別這麼說我,我說的是真的,我離開以後會想辦法幫你解決現在的局面。你別怪我,有些事我沒辦法告訴你,總之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事務所不會發生這些事情……」

    「什麼意思?」老孫不是笨人,他聽出點什麼,可任他怎麼追問,於夏晚就是不再多作解釋,只是堅持著自己的請求。

    老孫總算是瞭解於夏晚的人,他不理解,但還是同意了。拿著轉讓股份得來的錢,於夏晚沒有勇氣再跟朱蕾見面,便直接把錢送到杜明衡的公司。

    焦急的時候沒功夫悲傷。於夏晚甚至在搬家的時候也沒有流一滴眼淚,她只是在離開的前一天,在小松樹前坐了整整一夜。

    在趙漢卿的幫助下,於夏晚租了間小公寓,河西新區的小套,一千五百塊錢一個月,設施還算全。原來住在城東,現在搬到城西。收拾好東西坐在窗邊捧著咖啡,於夏晚苦笑著搖頭。

    工作沒有了,房子也沒有了。

    還好她並沒有太傷心,反而有種解脫的感覺。在知道自己當年一念之差犯了那麼大錯誤後,她心頭一直壓著塊石頭,現在用自己能付出的一切來償還,未嘗不是種救贖。

    還不到三十呢,還有機會從新開始。

    不是嗎?

    果然幾天以後朱蕾打來電話,告訴於夏晚一個好消息,杜明衡在浙江那邊聯繫到一個買家,買了倉庫裡部分存貨。雖然略有損失,可總算是渡過了眼前的難關。

    於夏晚這才放下心來,她手上的錢幾乎全給了朱蕾,只留了三兩萬塊錢過日子。朱蕾瞭解到她的近況,堅持著要於夏晚休息一個月以後到杜明衡的公司上班。

    「沒有高薪給你的啊,現在公司有困難,不許不幹!」

    她答應了。

    突然想出去走走。

    沒有告訴任何人,於夏晚拎著兩件換洗衣服,開車出了城。到哪裡去呢,竟然……連一個去處也沒有了。

    小車開上高速,駛到了莫干山。山上風景依舊,也一樣有那麼多的遊客。於夏晚路過上回跟秦捷一起吃飯的飯店,想了想,下車訂了房間。

    她徘徊了兩天,才鼓起勇氣開車到那座靜謐的小山村。山路曲折,她一路慢慢地開,越開越惶恐。

    並沒有遇見秦捷。這裡之於他,恐怕是惡大於喜的地方。於夏晚把車停在村口,空手往村裡走,來到小墓園,看園子的老人不在,園門打開著,裡面一塊塊墓碑都在看著她。

    她曾經遇到過最好的人,也有過最好的機會,葬送一切的,是她自己。

    所以沒什麼好遺憾的,也沒什麼好埋怨的。

    她沒走進墓園裡,只是遠遠眺望了一會,靜靜離開。

    還沒有到家,就接到了朱蕾的電話。她話說得不清不楚,只是讓於夏晚盡快趕回家,發生了一點事情。於夏晚覺得自己的心已經很堅強,不怕什麼折騰了。

    可當她站在曾經自己那幢別墅旁邊,看著被夷為平地的房子和花園,還是崩潰地坐倒在了地下。

    就是不久前的事,土壤被翻開,潮潮的,攥在手裡,彷彿能擠出水。土坡已經不見蹤影,松樹更不知被掩在哪塊土石之下。

    趙漢卿知道於夏晚寶貝她的這幢房子,可沒想到她會傷心成這樣。他蹲在她身邊抱住她,不住口地勸慰:「夏晚,別這樣別這樣,房子沒了可以再蓋,我給你蓋,我答應你,以後給你蓋一幢一模一樣的!夏晚!夏晚!」

    又如何?她呻吟著,從地上躍起,衝進自己的車裡,猛踩油門到底。

    衝到上海的時候,他不在家。

    於夏晚蜷著雙腿坐在門前,頭埋在膝上,淚水一路灑不停,到這裡,還在滴。

    秦捷回來的時候身後跟著保安,指著於夏晚輕聲道:「就是她,在門口坐了很長時間,先生看要不要我們去支開她?」秦捷搖搖頭,走過去拿鑰匙開門,握著於夏晚的胳臂拉起她,一起走進了屋門。

    她身上還有泥土,眼睛哭得紅腫,頭髮也亂蓬蓬地披散著。

    「為什麼?我已經把房子賣了,為什麼還不放過它?」

    她向他走近一步:「你還要我怎麼樣?你這麼恨我,為什麼不殺了我!」

    已經背負上的,哪裡能說揚棄就揚棄?

    沉重的,沉重著。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壓在心上。

    「我怎麼捨得殺死你?」

    秦捷也向她走近一步,抬手托起她的下巴:「於夏晚,我要你好好活著,把我嘗過的滋味全部再嘗一遍。我有多痛苦,就要讓你多痛苦。」

    「還不夠嗎?」來自他指尖的溫度再暖上心頭,就算重逢時已成定局,於夏晚還是悲哀地發現,他原來不是場意外,「我已經這樣了,還不夠嗎?」

    秦捷笑了:「於夏晚,你太小看自己了,僅僅這麼點痛苦,會讓我恨你至此嗎?」

    「我是無心的,我知道我對不起秦伯伯,可我……」她咬咬嘴唇,「我也付出代價了。你失去了父親,我也失去了我的孩子,已經有一命抵了一命,秦捷,你放過我吧……」

    「一命?」他冷笑,「怎麼夠?於夏晚,你身上背負著三條人命,知道嗎?」

    她哆嗦著,全身發冷。

    秦捷鬆開手,看著她。他穿著件全黑的西裝,晚上屋裡燈也沒開,窗外的燈光透進來,他和她都模糊著,看不清彼此。

    「知道哥哥怎麼死的嗎?知道當初讓他不得不滯留在美國的事情是什麼嗎?」

    「於夏晚,你捅了那麼大的漏子,哥哥到美國給你收拾殘局,一下飛機就出了車禍,他在美國的醫院裡昏迷了整整四年才死。」

    「知道他死的時候什麼樣嗎?恐怕你不知道全身臟器衰竭的人死的時候有多慘,他睡了四年原本已經骨瘦如柴,最後卻像吹氣球一樣腫起來,所有皮膚被撐開,紅通通的,我連碰也不敢碰他一下,生怕一碰,他的皮膚就會裂開。」

    「是我親手簽的字,是我親手關掉維持他生命的機器,是我親手給他洗的澡把他抱進棺材裡。」

    「我騙你的,說他要我好好照顧你。他根本連一次也沒有醒過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感覺到肉體上的痛苦,他死的時候,我甚至代他鬆了一口氣。哥哥那樣的人,我寧可他死,也不願他受折磨。」

    沉沉浮浮杳無影跡。

    曾經她坐在空蕩蕩的毛坯別墅裡,等他。

    曾經她躺在手術台刺眼的燈光下,恨他。

    曾經她靠在他弟弟的懷裡,以為可以忘了他。

    淚水連串落在衣襟上,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體溫。

    秦捷偏了偏頭,想起什麼好笑的事情般輕笑著,本來就深刻的五官,在昏暗的側光裡看起來深邃無比。

    「你不僅小看了自己,你還高看了我,於夏晚。」

    「我這人沒本事,爸爸死了,哥哥也跟死差不多。你以為我有什麼能耐能挑起公司的重擔?你知不知道公司當時欠了多少債?」

    「可我好歹地撐到了現在,你知道我怎麼做到的?」

    「你知道我兩年時間可以換多少錢?以前我一直喊伯母的人,我陪了她整整兩年,每天晚上跟她躺在一張床上,很奇怪我還能睡得很香,你說我是不是有點沒心沒肺?」

    「我也跟死過一次差不多了。於夏晚,你覺得在經歷了這一切以後,我會有多恨你?」

    「所以於夏晚,你別天真了,我怎麼會輕易放過你,你要嘗的,還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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