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雨後的山路滿是泥濘,牧巖忽地緊了緊眉,感覺到左胸處的傷口迸裂般疼了起來,看了看時間,尋了處乾淨的地方停下來休息。
清晨醒來之後,蕭然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不肯用餐,原計劃八點出門,結果因為她不肯配合拖延到九點二十。藥效未過,她的身體很虛弱,走得極為吃力,牧巖始終握著她的手腕,半拖半拉著她上路,進度緩慢。
蕭然坐在石頭上,目光飄向遠處,隱約可見幾處房屋,唇邊浮起一絲淡笑,低眉問道:「牧巖,你真的打算上去?」這是今晨她說的第一句話。
不知為何,牧巖心底微涼,凝神說道:「你義兄叫什麼名字?」如果消息沒錯,該是九鑽珠寶那位年輕的老總,如果不是從事警察職業,他還真的不能將那人與毒販聯繫起來,只是他到底是沒有更加確鑿的證據抓捕他,否則也不必與蕭然耗在這,想到安以若身陷險境,牧巖心急如焚,卻不得不表現得鎮定自若。
蕭然對於他的答非所問並不意外,若無其事地說道:「我要是說了馬上就得死。」語氣淡淡,神情自然。
牧巖不動聲色,狀似不經意地四周望了望,暗了眼底的光芒,「他很沉得住氣,看來你們很有默契。」從安以若失蹤,到昨晚他與蕭然到達瑞麗,那邊沒有任何一通電話打來要求交換人質,但牧巖相信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那人的掌握之中,他似乎很是胸有成竹,把握極大。
蕭然終於抬頭,神情清清冷冷,「你可以說是他全然不在意我的生死。」她瞭解顧夜,自己對他而言只是一枚棋子,她的生死並不是他最在意的,對於這一點,她心裡十分明白。
牧巖的眸光忽然動了一下,心裡似有暗湧在漸漸漫過最後的底線,他們的默契源於一些黑道的規矩,他知道蕭然帶他上山是引他入狼窩,那裡有人等著要他的命,可他卻必須往前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他懂。
蕭然長歎了口氣,眼底的悲涼席捲而來,彷彿陰雨晦澀,蕭瑟得令人不敢直視,「牧巖,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再往上走就踏入了顧家的地界,任憑暗處有警察協助,他也是九死一生,她發誓這是最後一次提醒他。她愛他沒錯,可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在生死面前,他的選擇不會是她,而她的選擇,也只會是顧夜,他是她的主子,比身為警察的牧巖更能輕而易舉地要了她的命,大事面前,她並不糊塗。
牧巖驟然握緊了手,隱有深意地笑了,眼底卻浮起銳利,「已經走到這了,沒有路可退。」揉了揉眉頭,斂了心緒,他站起身,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走吧,快到了不是嗎。」越是靠近越是危險,越是危險卻也越有希望,他已隱隱感覺到了什麼,只是他說不清。
蕭然抬眼,看到牧巖意蘊極深的眼眸,神色微變,反手握住他的手掌,欲言又止。
她纖細的手與他手上的薄繭相疊,心中湧起異樣,身形明顯頓了頓,牧巖微晃了神,眉峰輕聚。
他的臉在樹影斑駁之間忽明忽暗,默然看他數秒,蕭然眼眶微濕,卻終是移開目光,轉身而去。
在片刻的沉寂之後,隱約聽到悲傷的哭聲傳來,牧巖凝神看去,正前方迎來一隊人,稍稍走近了些才發現竟是一行送喪之人,每個人的胳膊上按輩分戴了黑紗,有的人別針上多一小塊藍布,有的多一小塊紅布,還有人紮了麻布腰帶。
四下皆寂,惟有山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以及漸大的哭聲瀰漫而來,壓抑得足以令人窒息的死別悲泣擠滿了整座山,令人不禁嗟歎,生命渺小,生死無常。
「現在這裡還興土葬?」離得近了,牧巖已經看到隊伍中央有人抬著一口棺材,他歎了口氣,極力想擺脫心中的沉重感。
蕭然嗯了一聲,聲音輕得如同夜霧,「他們認為土葬才可以令死了的人得到真正的解脫和安息。」她的母親因難產而過世,她並不知道是如此安葬的,可是父親的葬禮是義父辦的,她記得也是土葬,無法抑制湧動而來的傷感,蕭然抽手揉了揉眼晴。
她的語氣很淡,聲音卻冷似鬼魅,牧巖別過臉,刻意忽略了她聲音中的哽咽,他問:「就葬在山上?」
蕭然點頭,回身指了指緊連的另一座山,「就葬在那邊,清明的時候鎮上的人都去祭掃。」
牧巖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密林之中什麼都看不分明,有片刻的思維停滯,然後他將目光移向前方,習慣性蹙眉。
「人都死了,什麼樣的方式安葬又有什麼不同呢。」蕭然眸光極黯,自傷的情緒緩緩流出來,下意識握緊牧巖的手,再不言語。
牧巖沒有想到蕭然會說這麼一句,恍惚了一瞬,緩過神來正欲開口,送喪的隊伍已近在眼前,喇叭聲驀然間響了起來,脆亮悠長的調子飛走在山林之中,樹梢之上,有些響亮,卻又尤顯刺耳,有些蒼涼,卻更覺突兀,似是夾雜著深重的悲哀,又似某種暗示。
牧巖心念急轉,意識到事情的古怪,眼中驀然劃過凌厲,目光霎時轉深。左手大力推開蕭然,右手已迅捷地摸出腰際的配槍,在嘹亮的喇叭聲掩護之下他已連開兩槍。
混在送喪隊伍中的殺手沒有想到牧巖反應如此迅捷,回神之時已有兩人倒下,不知是早已暗中有所佈置,或是真的是被喇叭聲掩去,兩方人開了數槍竟沒有引起任何慌亂。
蕭然被牧巖推倒在地,按捺住略有些緊張的心,看著他縱身一滾,趴伏在石頭背後,微瞇著眼晴尋找伏擊點,眼中竟騰起驚人殺意。
兩邊的人分散排開,藉著密林隱藏身形,外人不得知此時翻天覆地的變化,然而,局中之人乍然有了風雲對峙之感,牧巖右手執槍,左手托住右腕,唇角抿成一線,神情肅然。
蕭然合了合眼,睜開之時靜靜地將目光投向遠處,仿若此時的變化與她全然無關。顧夜果然聰明,她故意拖延了出發的時間,他就算準了他們此行的路線,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布下此局?
心中忽而慘淡一片,有些淒涼,有些置生死於不顧的決然,密林遮住了天光,猶如她的心情被陰鬱所籠罩。
送喪的隊伍有意放慢了前行的速度,似是在掩護殺手,牧巖霍然握緊了手,瞳孔驟然緊縮,凝結了眼神。
果然如此,一切如他所料。
忽而意味深長地回頭看了眼蕭然,俯低身子湊近她,手腕微微動了一下,慢慢收緊了指關節。
「你是要保護我還是怕我跑了?」蕭然肅冷了神色,聲音輕淺卻隱隱有些陰寒。
牧巖並不看她,手心握緊槍,食指一勾,冷光一掠而過,下一秒前方已有人直直倒下,然後,他目光一斜,鋒芒畢露,「他們的目標是我。」言下之意,她又何須他保護?
孤身涉險,被困其中,他卻依舊從容鎮定,渾身冷落的氣息與雨後的空氣相融相匯,孤傲的神情似在昭告天下,上天入地,誰與爭鋒?
蕭然臉色微變,眼神雖未交凝,卻彷彿在頃刻間明瞭了什麼。
山中隱約流過一縷悲壯的空氣,牧巖徑直注視著前方,忽地翻轉身體,仰躺著朝著蕭然身後開了一槍。
幾乎只是一瞬間,蕭然只感覺到一股急風從眼前擦過,似是眼晴尚來不及眨第二下,已聽到低低的痛呼聲,隨後感覺不遠處有人倒下。
牧巖利落地以左手抓住她手腕躲到大石的另一邊,握槍的右手抵在膝蓋上,深深呼出一口氣,儘管面色不改,但蕭然知道如此劇烈動作之下,他胸前的傷口一定裂開了。
片刻沉寂,喇叭聲此起彼伏,槍聲相繼響起,子彈自耳際飛速而過,牧巖清醒了眼神,冷厲道:「蕭然,你這路帶得真好。」話音未落,翻身而起,子彈破空而去,颯然之氣流瀉而出,竟令蕭然移不開眼。
此時,他們距得真的很近,槍林彈雨之中,他就在她身邊,儘管並不是真的護她,可那被枯木被凋落了的殘葉竟顯露絲絲生機,蕭然忽而笑了,眸光一動,深深看他一眼,俯低了身子,用盡渾身的力氣快速撤離他的身體。
「蕭然!」牧巖驚覺,回身作勢欲拉她,忽而感覺到身後有子彈飛來,收回手,他趴伏在潮濕的地上,勾指射出的子彈落在蕭然腳下。
蕭然一個趔趄,險些跪倒在地,右手撐住地面,她跌跌撞撞著向前方小跑而去。喇叭聲終於停了,刺耳的槍聲終於暴露於山林之中,驚醒了潛伏在遠處暗林中的警察。然而,當他們趕到之時,剩餘的殺手已帶著蕭然訓練有速的撤離了現場,牧巖坐在地上,執槍的右手頹然垂落下來,左手撫向胸口,閉著眼晴仰靠在石頭上。
「牧隊?」負責此次行動的方隊長衝到牧巖面前,收起配槍欲檢查他的傷口。
牧巖伸手一擋,睜開眼晴沉聲道:「送喪的人全部帶走,立即搜山。」
「是。」方隊長抿了抿唇,想到牧巖孤身一人展開的槍場,又想到犯罪份子竟然在眼皮兒子底下劫走了人,面色十分難看,轉頭冷聲喝道:「一隊帶捕送喪的人,二隊搜山。」
抽回撫在胸口的手,牧巖擰眉絲了一聲,感覺胸前的衣服微有些濕,傷口流血了,滲透了襯衫。收起配槍,在方隊的攙扶下站了起來,深吸了口氣,清冷了聲音:「調派人手,全力搜捕。」然後,揮揮手示意他不必照顧他。
方隊長看見牧巖眼中凌厲的風芒,點頭稱是,轉身去安排搜山事宜。
牧巖逕自往山下走,直到手機有了信號,他向上級領導匯報工作。切斷電話,眼裡眸光深聚,唇角微抿,右手緊握成拳。
事情表面上如他所料,卻不完全在他撐握之中。
直到黃昏時分,在牧巖示意下終於結束了長達近一天之久的搜山行動,回到警局,他的手機適時響起。
「蕭然已不在國內,現在的準確位置位於緬甸對外貿易口岸木姐市……」話未說完,牧巖霍然站起,眼中霎時迸射出的厲芒彷彿能將人凌遲,握著手機,好半晌說不出話。
他知蕭然不會真正帶路換回安以若,卻不得不隨她而去;她明知事有蹊蹺,卻依然假意前往。結果就是,他狀似無力令她脫逃引她真正帶路。結果就是,她竟然這麼快就出了國界,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原來,他們都有天生的演員,舞台上似是天衣無縫,卻不知,早已被對方看穿。
方隊將牧巖的反應看在眼裡,頓時驚愕地怔在原地,目光落在他面孔上,有些不明所以。
前天晚上接到指令,上頭交代要全力配合這位從A城攜重犯趕來營救人質的牧隊長,一切行動聽從他的安排,昨晚接到人後將他們送至酒店,聽從他的交代只派出四人守在酒店外待命,今天一早跟著二人上山,牧巖也只讓他們遠遠跟隨,不能露面,在喇叭聲的掩蓋下他們錯過了那場激戰,近而讓人劫走了重犯,原本就有些惶恐,然而,牧巖卻沒表什麼態,只是命令要全力搜捕,不能放過任何蛛絲。然,搜山似是進行得如火如荼,實際上他說的全力卻只是做個樣子,方隊長顯然很迷茫。
這到底是怎麼個情況?丟了人也不見牧巖發火,此時,他的怒意卻是那麼顯而易見。
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方隊略顯無奈地站在不遠處侯命。
警隊裡,牧巖側身靜立窗前,眉心稍皺,目光久久投向遠處,眼裡流露出的某種悵然與隱傷令人無從猜解其意,許久之後,他只是沉了聲音,說:「安排船,送我過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