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歡樂是漆黑夜空中偶爾出現的斑斕煙火,大多數時候,我看不到長夜的盡頭。前路茫茫,我總是在疲憊時,奢望他握住我的手牽著我一起往前走。但我總是要求太多,事實上,他一直在陪著我走,只是沒有牽著我的手。
寒流侵襲A城的十一月的一個中午,林北北發短信告訴我,最近總在圖書館看到一個漂亮女生跟葉知秋一起看書,還有幾次看到他倆在食堂一起吃飯。
興許是冷空氣的緣故,氣溫降得太快,我握著手機站在窗邊很久,冷意從腳底滲進骨髓。卻又無可奈何。我站在鐵窗邊往下看,交織的電線零亂鋪陳在下方,有一隻麻雀撲扇停下,又撲扇離開。
我歎了一口氣。三年前,那高復前輩就站在我站的地方,縱身往下跳。他以為自己也像鳥兒般長著翅膀,於是欲飛向黃泉,但他不認識去黃泉的路,於是又原路折回,過回煉獄一般的高復日子。
我想像一個人該有多大的勇氣,從五樓往下跳,只為甩掉淒苦的人生。而現在這位命大的前輩在A大過得風生水起,一定每天都在感激自己的八輩祖宗,沒讓自己早早去地下陪他們打麻將。
殘酷的生活啊,撕扯人的信念。無處不在的女人們啊,我要與你們血戰到底。
我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感受自己熱烈的心跳,默默鼓勵自己說:桃花,你不是天使,命運讓你站在死神之窗旁親吻死神嘴邊黑色冷艷的血,你只是蟄伏,總有一天你要殺向戰場,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慷慨激昂得鼓勵自己後,沮喪又攻陷了我。我的潛意識告訴我,要對葉知秋遊信心。但殘酷的現實,又昭示著另一種可能。畢竟他從沒說過喜歡我,而他又是那麼善良內斂,有求必應,溫厚到不擅拒絕。我總是在猜測,他之所以這樣風雨無阻得來我家幫我補習,完全是看我可憐,再加上內疚於當初把水痘傳染給我,才會堅持幫助我到現在。
晚上我頹喪之極的時候,在學校外面的大排檔上,把心裡的那點小女兒心事都倒給了邱克文,我本來希望他說點好聽的安慰我,誰料到他辟里啪啦說了一堆,沒一句是好聽的,氣得我真想買根針把他的嘴巴縫起來。
「哎呀媽啊老陶,你沒戲了,我告訴你,大學就是花花樂園,漂亮姑娘一堆一堆的。說白了,大學就是個男人女人扎堆的地方,葉知秋也是男人,難保遇上看對眼的女人,一看對眼,那就火花四射難分難捨了唄。知道我上鋪的兄弟不,就是每天都要親完女朋友照片才睡覺的那個,分啦,上禮拜分啦。知道怎麼分的不?那青梅劈腿了,我那兄弟每天親她照片過日子,她倒好,每晚在小樹林親野男人的嘴,結果上禮拜他們的老鄉看不過去,拍了照片寄給我哥們,氣得我哥們睡了三天三夜,睡醒以後就把那女的照片撕得稀巴爛了。我告訴你老陶,人這一輩子就是這樣,眼睛一睜一閉,不知道多少對男女一夜情了,再一閉一睜,不知道多少對男女拜拜了,這就是愛情的哲學。」
我抿緊嘴唇,啪的站起來,帶倒了旁邊的一個熟料凳子,我轉頭就大步流星走人。邱克文還在後面呼喝我,「老陶你怎麼走了?尿急了?憋會呀,等我把這堆花生剝完,哎哎,咱們說好AA的,我身上沒帶夠錢……」
我大步轉身掏出錢,啪的用力放在桌上,桌上的花生殼被震得跳起,撒了一堆。我的話從牙縫裡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邱克文,一個禮拜之內不要讓我看見你,不然後果自負。」
恐懼撐大他的小眼,他困難得嚥了嚥口水,喉結不安得滑動了一下,聽話得點點頭。
我窩火大步離開。我想暴走大喊大叫,歇斯底里得反駁所有人,但我什麼都做不了,因為邱克文說的話,沒有一句是錯的。我無力反駁,因為葉知秋從來沒有說過喜歡我。
也許到頭來,我在他眼裡,也不過是一個比較熟悉的路人。
我的心隱隱作痛,這一天過得很不好。深夜的時候,我們宿舍所在的樓突然停電了,原本還想再背背書的室友們紛紛提早上床,不一會,大家都酣眠進入了夢鄉。我卻是一直睜著大眼清醒著,盯著天花板上隱約的光影,困意全無。
每晚臨睡前,我跟葉知秋都會通會短信,有時他發過來,有時我發過去,我常常躲在被子辟里啪啦得敲打鍵盤,覺得那鍵盤聲清脆有如天籟,會莫名其妙得咯咯自己笑出聲來。而今晚我敲擊鍵盤的心情,無疑是沉重的。我問他,「葉知秋,在大學可以交到很多朋友嗎?」
他馬上回復,「是的,大學是個交朋友的好地方。」
「那你交到朋友了嗎?」
「有一些吧。」
我沒有再回復他,直接關掉了手機。頭一個夜晚,我們沒有互道「晚安」入睡,而因為沒有收到那聲「晚安」,我遲遲不能入睡。
愛情啊,不僅捶打我的心,還讓我不能入眠,我卻如何都還不了手。
半夜的時候,淺眠的我被窗外的車鳴聲驚醒,豎著耳朵聽著外面悉悉索索一陣後,我徹底清醒了。伴著女孩們深深的呼吸聲,黑暗中,我想像斯文俊雅的葉知秋坐在大學落地窗邊,暖意光線下,他低頭沉默看書,無聲中透出一股文雅愜意,好似穿行在山間的流雲,教人空能仰望,卻捕捉不得。而他旁邊,坐著一個美麗恬靜的女孩,兩人偶爾交談,默契對視一笑,柔情蜜意盡顯。
我簡直要被腦子裡這幕給逼瘋了。嗖的翻身坐起,坐了片刻後我踮著腳尖下床。我的腦子反反覆覆幾個字,「我要去A大,我要去A大。」我對自己說,我不能再浪費時間下去,我必須懸樑刺股,奔到他身邊守住他,像鎮守碉堡的勇士守住我最後的領土。
深夜突然想學習了,但是等我找到蠟燭,天已經亮了。
燈燭星火朦朧,裊裊火燭光映出我執拗消瘦的臉。殘酷的事實給了前輩自殺的勇氣,而我略遜一籌,我把殘酷嚼進肚中消化,幻化成背書的力量。
我終究是人,困意來襲的時候,蠟燭燒焦了我的頭髮。嘶嘶後瀰漫出一股焦味,我的好幾簇長髮被火葬。
早晨的時候,我沮喪得抓著手裡燒焦的頭髮發愣。我黑亮的長髮因為我昨晚的發瘋之舉,下面已經被燒得捲曲蓬亂,我捧著鏡子上瞧下瞧,鏡子中的我憔悴蒼白,炯炯無神的大眼下那黑眼圈無情的暗示著我的缺眠,而最具有戲劇效果的是,好幾簇燒焦的頭髮無情得包圍著我,我的人生真的不可能比這更糟了。
在室友姐妹的嬉笑中,我狠狠心,無限留戀得最後望了一眼鏡中的長髮美少女,最後眼一閉,心一狠,卡嚓一下,睜開眼時,美少女成了江姐。
高復的友誼十分脆弱,人人都埋首於書堆,對於週遭的變化都呈現木然的態度。大家見到我的江姐頭,也只是麻木得多看一眼,之後低下頭繼續手中的試卷。
我們已經成了考試的機器,那些隱藏的對生活的熱愛已經被壓抑在心靈最深處,徒留的,或許只有一些熱愛的本能。雖然我數學已經能考到100分以上了,但短時間裡,我遭受數個打擊,先是葉知秋,後是留了快及腰的靚麗長髮,前者快要離我而去,後者已經離我而去。我心灰意冷,這一天都如一個空殼,機械得做題,機械得聽課,手機也懶得開機。
那天是個秋高氣爽的週六,週日我有一天假。上完課後我正收拾東西準備回家,隔壁的姐妹咚咚跑來敲門,「桃花,你男朋友在樓下等你了。快下去吧」
我摸摸鼻子,我哪來男朋友,我男朋友都被大學裡的女人給搶走了。
葉知秋在鐵門邊等我。
我們隔著鐵門,透過寬大的縫隙,望了彼此一眼,一開始都有些難言的沉默。我想到自己醜陋狼狽的江姐頭,不自然低頭捋捋發,不敢再看他沉靜星亮的眼。多看一分,就覺得心痛多一分,失敗感重了一分,乾脆不看。
靜的似乎能聽到他的呼吸聲。我直覺他在看著我,而他首先打破沉默,「頭髮怎麼剪短了?」
我抬起頭臉紅笑笑,抿著嘴猶豫了半響,才難為情說道,「昨晚我點蠟燭看書,把頭髮燒焦了。是不是很難看?」
「不會,看上去很清爽。」他看著我淡淡微笑,那溫潤的笑猶如掠過我心上的晚風,微熏醉人,我苦澀得想,他必定每天也是對著你女孩笑,這樣溫柔的男人,那顆芳心能不為所動呢?至少我已為他茶不思飯不想了。
「肯定不好看,你都只用清爽了形容我了,我原來長髮也很清爽啊,我每天的洗頭。是不是很不好看,葉知秋你快點告訴我。」
「都挺好,現在很………俏皮。」
「不行,我還是沒信心,你再多用幾個形容詞我安心。」
「………嗯,幹練?」
「不行,那是形容中年婦女的,糟了糟了,我在你眼裡都成中年婦女了,我沒臉見人了,你快走你快走,你讓我自己冷靜下。」
「好好,我收回我收回,那出水芙蓉?」
「哦,這個形容詞我滿意了。」
「等等,出水芙蓉是形容詞嗎?」
「不是嗎?勉強當它是吧。嗯,我出水芙蓉的頭髮,葉知秋,你聽,多順口呀。」
晚上我跟葉知秋回了趟A中,一是看看母校,二是看看我的忘年交李伯伯。高中最後的時光,我一直堅持給李伯伯送早餐直到畢業,在我出水痘那段時間,我也曾托付葉知秋過。我後來病癒回學校,李伯伯神秘兮兮得告訴我,「桃花,你這精到骨子裡的孩子,挑上的人也好,大伯挺中意這小子,百分之兩百的支持你。」
時間如流水迢迢,我現在想起李伯伯當初的鼓舞,心情倒是有了幾分沉重。
我們過去看望李伯伯,老人家很開心,笑得合不攏嘴。他正在煮紅燒牛肉,牛肉的香味飄出窗外老遠,成功得勾出了我們肚子裡的饞蟲。我也不拘束,伸手就搶肉吃,葉知秋也因為我與李伯伯熟悉,少了拘謹。那晚,我們三個人,一老兩小,三雙筷子,搶著鍋裡不多的牛肉,談笑風生。燈火閃亮的傳達室裡我上躥下跳,伴著葉知秋微微縱容的笑和李伯伯洪亮的嗓門,溫暖一片。
李伯伯說,「桃花,把頭髮養回來,現在像個女游擊隊員。」
我歪著頭不以為然,「李伯伯,葉知秋說我的頭發出水芙蓉呢。」我轉頭問葉知秋,「對吧,葉知秋?」
葉知秋掛著笑,露出隱隱的虎牙,點點頭道,「是,李伯伯,她是出水芙蓉的女游擊隊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