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歌行 第222章  (1)
    第177章(1)

    蜀中郡冠西府一心橋下,南北有兩處觀廟。

    南面是座道觀,香火最盛是觀裡的財神殿;北邊是座尼姑庵,人流最旺是庵中的月老祠。

    小時候,姆媽沒少抱我來拜二位神仙,也求過靈簽,後鄭重的包上金箔紙藏在了吉祥如意荷包內,說要等我十六歲之後再打開來瞧。

    母親不信這些,一笑了之;我少時頑劣,更無顧忌,一日突然知曉了此事,便好奇的偷偷打開來看。

    財神殿的籤文是「鵲登高枝,葵花向日」;而月老祠的靈簽卻是,「奉願已足,再取非福,贅情累身,人寄江湖」。

    我豈能不知其中的寓意,自此,再看那月老祠前把門的老尼姑,就有了獐頭鼠目的厭惡感。

    籤文說我財路會順,但情事周折,沒想到會是一語成讖。商道仕途與我,還算是心想事成、順風順水;但女人,卻是我一生最失敗的殘點……

    情事的最初,是家鄉那個懵懂活潑、眉目清秀的女孩子。如今念像已模糊,只能依稀記得楚萱這個名字和兩個笑起來的小梨渦。她是同窗的妹妹,常女扮男裝來學堂玩耍。蜀中少年多風流,她注意到了我,我也注意到了她。青山綠水間的往事早已忘卻,只覺當時開心。她說,我們兩家算門當戶對,待我進京去考個功名,日後過幾年就可以談婚論嫁了。我從未對科舉產生過半點興趣,可旁人皆如此,時下也打點包裹進京,權當遊歷。半年之後,當我在皇城朱牆上尋了半日也沒有尋到自己名字的時候,卻收到了她那封滴淚的梨花信箋。

    ——她和別的男人訂婚了。

    「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她哀婉的書寫著毛詩中的《將仲子》,香甜的花墨被水滴處處暈開,就像是她梨花帶雨般的在我面前哭泣。我突然有種想笑場的感覺,她委屈嗎?我只有鄙視,狠狠的鄙視。藩司的兒子……明明是她自己想躍上枝頭,還來哭訴什麼世情險東風惡?我的家境雖比不過封疆大吏,但也也辱沒不了她的身份。且如今連當朝太子都敢拒婚,她若硬是不同意,誰還會逼她不成?何必推脫成父母之命,把自己偽裝成既不願捨棄情郎,又不敢違反父命的苦情少女呢?

    我撕了梨花箋,徹骨銘心的體會到了女人的虛偽和勢利。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就因為那個男人是福建藩司的兒子,她就放棄了我。可當藩司乞骸骨的時候,那個衙內還能剩下什麼?這件事,並沒令我難過許久,我寫信給母親,我不回去了,我要在京城創出自己的事業,我要讓那個勢利的女人後悔……

    我不顧母親的反對,入了暗衛。有父親的保舉,我這條路走的非常順當。可我不滿足,我想以最快的速度做到極致,因為頂級暗衛擁有玄鐵令,玄鐵令的深刻含義就是——皇帝的心腹,可「代朕行事」。若能如此,那個藩司算什麼,想讓他闔府覆滅還不是御前的一句讒言……

    從此,我潛心做了暗衛。京城,像是給封閉的我敞開了一扇明亮繁華的窗戶。在這裡,我接受了一個又一個任務,我用亢奮的殺戮來填充著自己的上進心,卻發現暗衛行當高手如雲,且皆不惜命,想攀登到山峰的尖頂,難之極也。百無聊賴之時,被同窗的孫雲驊、沈時才拉去倚紅樓聽曲散心。卻不想,這一曲尚未終了,我塵封的心卻難以抑制的撩撥起來——我遇見了幼晴。

    初見幼晴,我就被深深的震撼了。她有著我從未見識過的美貌姿容,冰雪為肌,瓊瑤作骨,星眸低蕩,皓齒微啟,觀之如夭桃初放,品之如太真傾國。她的琴藝入神,文采卓然,她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帶著帝宮仙子的味道,老鴇說,她是個落魄的大家小姐,不得以為此,卻惹人更添憐愛……我要見她,至於花費多少金子,當時只有衝動沒有計較。

    我候在她門外之時,見內中竟走出了高琅溫家的三公子,我敏感的聞到了隨行走帶出的飄渺香氣,此鳳髓香乃稀世上品,卻被她調理的恰到火候……我望著那淡雅素淨的門簾,突然間覺得心氣下去了一半。怪不得,連高琅溫家也會來捧她,她是真的仙子不成?片刻,有侍女捧磨而出,竟是要我遞書叩門。我暗笑,對這一手行草還是相當自信的,當下飛舞寫到:「我願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痏。」這樣的女人,不是禍害是什麼?

    從此,我迷上了幼晴,她無法令人不著迷。她懂事,體貼,每個舉動都正踏在我的心坎;我不必言語,她竟都能明白;甚至在那個時刻,她都是完美的女神……她衣飾講究,品味卓然。她彷彿天生就是該長在金屋,讓人搜集天下靈秀來灌溉的嬌貴花朵。

    她那麼的美好,令我自慚形穢,我捕捉到面對顯貴時她眼中那一絲掩飾不住的興奮和流光,不知怎麼,此刻我卻不怪女人了,我只怪我自己。幼晴讓我徹底釋懷了往事——男人自己沒本事,怨不得女人瞧不起!

    從此,我更加拚命了,我開始運作自己的商舖,為她去捧場了花魁大賽,還接手了那單艱苦卓絕的任務——接近汝陽世子,做日後平逆的內應。我每日只睡兩個時辰,卻覺得週身有使不完的力量。

    所有的大事,我沒有和她說,她也從來不問。有時候,我們就在倚紅樓裡行事,她不言語,卻總會在我最需要掩飾的時候默契出現。只需一個眼神,她就能沉靜的為我擺脫險境。這樣的女人,讓我如何能不愛……我第一次對女人有了瘋狂的念頭——我要娶她,我不管她身世如何,我只想給她幸福。幼晴只是歎息著搖頭,卻不回應我。

    一次我外出公幹回來後,卻得知她被人贖身了。我清楚她的身份,她若是不願意出去,定是別人強迫不得的。我掘地三尺找到了她,卻見她孤零在小屋內發呆。她說,她不是一個人;她說,她很累,她身上背負了太多的東西……我不怕,只要她肯和我說,哪怕是刀山火海,我都會和她一起背負。雖然我還沒有什麼能力,但我會加倍努力的。

    自此,我安頓了她,並竭盡所能的寵愛著她。可是,她始終憂思滿腹,絕少笑顏。這一年的科舉,我終於進士及第,加上暗衛的身份,我順利入職了禮部。禮部喬尚書就是暗衛的頭子,我自是不用擔心仕途前程。我興奮的告知幼晴,她笑了,卻有些心不在焉。

    終於有一天,她不見了。聽說她去了奉安的化珈山,在那裡結識了當朝太子少保叢顯的三公子——叢逸民。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了,或許她從樓裡出來,就是為了這一天。我慘淡的笑了,我知道,我還沒有滿足她的能力,我太稚嫩且沒有地位。站在盛夏的熏風中,我第一次發現了自己的卑微,還有心酸和無助……

    很快,京城傳來了他們的婚訊。我五內俱焚的去找她,卻撞見她和夫君在一起鶼鰈情深的恩愛模樣。她開朗的笑著,眉眼都是彎的,整個人洋溢綻放著從未有過的幸福氣息,她的身心都柔和的融化在那個男人身旁。我一直以為她是迫不得已,誰知她竟真真變了心……我盯著她,覺得心氣瞬間全失。我無法隱身,也不想抵抗了。我被少保府的家丁打了半死,丟到了荒郊野外——她竟默許著,縱容著,一眼都未瞧我、一眼未瞧……

    女人,都是善變的動物。女人若是狠心絕情,比惡魔都要殘忍。當荒野的狼叫聲飄悠的傳入耳中之時,我突然很想活下去了。我何必要為一個拋棄了我的女人去死呢?我要活著,風生水起的活著,讓這些賤人們都後悔、後悔……於是,我包裹起了堅韌的外殼,繼續行走在京城熙攘的繁華之中。我成功的打入了汝陽王府,做了世子的摯友;我的玉石生意也初見規模,日進斗金。重要的是,心不見了,也不會再受傷了。我游刃有餘的行走於各色女人之中,卻再也不肯沾染片絲半毫。女人是最勢利的小人,她們只認得權勢或是金錢。待這一切在手,何愁沒有美艷可人的女人?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的心會孤獨的泣血。我愛幼晴,我很愛很愛幼晴。失去了她,其實我肝腸寸斷……

    造化弄人。可笑的是,叢顯很快就出事了。沒享幾天福的幼晴隨著叢府一眾被發配到了閩南。在看到塘報的那一瞬,我釋然了。她一定會後悔的……呵,一定。

    幾番寒暑,冬去春來。皇上親自召見了我,並交代給我一個絕密的任務,我若能完成它,那夢寐以求的玄鐵令就屬於我了。恰在此時,世子和孫雲驊來尋我出遊,那目的地令我好一陣恍惚——竟是奉安。那一夜,我回了官宅,寂寂的撥弄著匣子裡積攢的鳳髓香,竟這麼多了——原來,幼晴離開我已經如此久了。我苦笑著勸慰自己,事過多年,也該走出來了,且去見識一下所謂的化珈山吧,就從那裡開始遺忘吧……

    化珈山很美,可惜是我的傷心地。我想畫下這座山,卻遲遲無法動筆。殊不知,命運在這裡奪走了一個女人,卻又給我送來一個女人。可惜,她的出場並沒有幼晴那樣艷光四射,以至我絲毫沒有覺察……她一身男裝,和婢女迷了路。這樣私自出府的橋段太平常了,在我轉身要遺忘的時候,卻在積雲別院的晚宴上又見到了她。

    她是奉安知府的二小姐,名喚董涵玉。在這場心知肚明的晚宴上,她們姐妹二人濃妝素抹,各異上場。我不屑的笑了,女人怨不得讓人鄙視,她們天生就是玩物,就是向權勢邀寵獻媚的可憐工具。我坐下無聊的賞戲,卻發現了她在家中地位很尷尬,闔府都在討好世子,只有她不被重視的晾在了一旁。我只為消遣,出口戲弄了她,卻不想晚宴之後她竟主動尋來了。來者雖是不善,但我突然很想找人聊聊……女人,一直是我刻意迴避的群類,別說是座談風月,我一見到她們就會不自在,就會想起絕情的幼晴。可眼下這個女人,日後不會再有交集了。所以,那夜我暢所欲言,將心中不快一吐而清。

    她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她有些才情,也有難言的心思;她命運不濟,卻妄想改變之。這個未經風雨的閨中少女,不時會用崇拜的眼光望著我。我心裡很痛快,突然發現她雖貌不驚人,但有股難得的清爽雅致。像什麼?就像她在夜宴上斜插的那朵白玉蘭吧……

    沒成想,才過了幾日,她竟突然跟我說,要我帶她私奔。她以為在唱戲?我鬱悶之極。現在的官家小姐,養在深閨,就憑著幾本雜劇,就天真的想像著外面的世界如此簡單。她知道我是誰?我又怎能帶她出逃?出逃之後的日子呢?

    太后駕崩,打亂了世子的巡遊計劃。我們火速回京,就被一堆瑣事給淹沒了。秋去冬來,世子突然惦記起她的姐姐,我負責打點禮物,心血來潮順便也給她也備了一份。那座化珈山,我突然能畫出來了。「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何須問方士,此處即瀛洲。」這幅青山綠水間悠然木屋圖,就是我心底的願望——有時來坐坐,最好永遠不要走,直到我們慢慢的老去……可惜,臨風有客吟秋扇,拜月無人見晚妝,若是一切還都在,該多好……

    歲月不鹹不淡的流淌著。她好似給我回了信,但信的內容委實記不清了。我只記得很厚,很囉嗦,且半句文采也無有。我還能想起當時的疑惑,那夜暢談之時明明是很有趣的女人,怎麼忽變的面目可憎了?說來,我和她還真是有緣分。是年開春,她被集芳社選入了京城。世子收到了她姐姐的信,讓我去關照一下。這是禮部的份內事,再者又是汝陽王府日後的親眷,我不費周折就將她送過了復選。在見到她的那一瞬,那夜的好感又回來了。回宅後我都取笑起自己,是因為許久沒有女人的緣故嗎,怎麼如此貨色都會令我興奮呢?

    坦誠而言,我不討厭她。她很活潑。尤其是那雙眼睛,閃爍著灼灼神采。她的全身都散發著蓬勃的朝氣,這是我從未感受過的新鮮。是年輕吧,是青春吧,是不諳世事的單純吧?我突然有了衝動,我很想和這個女孩子來一場歡好。可她的反映……在最後一刻,我索然無味的撤退了。我需要的是你情我願的快樂,而不是心事沉重的枷鎖。況我自己還身不由己呢,我哪裡做得了別人的玉皇大帝?

    這個小女人很麻煩。她沒有長大,一點也不懂事。什麼事她都會想歪,然後在背地裡生悶氣、鬧彆扭。她經常無事生非使小性子,今天賭氣了,明天又弄來個血書……我真有些無奈。罷了,她還小,她不是那個用眼神就讀懂我心的解語幼晴,我的事說了她也不會懂,反還會多生事端。可是幼晴,我又不可抑止的想起了幼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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