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2)
涵玉停了停,抿了口清涼花露。那明承乾當年能將他改為流放,定是在心中有一定的價值。但這價值肯定不會太大……否則,都改元許久了,沒看見他叩閣,也該問一句,孫卿卒了未啊?
她不敢小瞧孫世成,這個道理,她懂,孫世成肯定更懂,她得從另一個角度慢慢的刺激他……
「李景長自玄武元年,由工部侍郎,一舉入內閣拜右相。現在,胡丞相丁憂在家,眼看著復啟無望……」她緩緩說著,言語中開始煽風點火,「多好的時機啊……可惜,江山代有才人出。皇上一時記不得你,空悲切啊……」
「姑娘要老夫做的,一定不簡單。」孫世成長歎一聲,緩緩抬了眼。
涵玉望著他那混沌深邃蘊含萬千的雙眸,輕輕的笑了。
「因為我為你做的事,更不簡單。」她一字一句的頂了回去,「且你知道,我有這個能力。」其餘的話,多說無益。她慢慢起身,隨意展開一卷畫紙。憑著過人的記憶,速速提筆寫到:
「鄒福喜一黨,其行奸詭,其心可誅,其朋黨諸如戶部侍郎孫世成等,著錦衣衛下北鎮撫司……」她淡笑著突然收住了筆,定定的望向了他,「孫大人,如何?」
孫世成的眼中,由疑惑、不解,突然間迸發出了罕見的神采!
「大理寺的密詔朱批,不需太子之寶。」涵玉緩緩放下湖筆,將畫紙捲起,擦開火石,一點一點看著它在紅苗中翻滾成灰……
「您?您想要我做什麼?」孫世成沉默許久,輕聲開了口,「可否說出,容我考慮下。」
「我還沒想好。」涵玉笑了。他改了自稱,很好。她更加沉的住氣了,不繼續說下去,卻在屋內悠閒的踱步,「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做春秋。」她抽了枝瓶中的臘梅,放在鼻尖聞著,「其實這裡也挺好的……士大夫就是在逆境與歸隱中悟道禪機。功名東流,便東流了吧。想開了都一樣……」
「若是求了我,就得自願吞下這蟲蠱。」涵玉攤手,一小粒晶瑩硫黃的珠子骨碌轉了出來,「你這後半生,百毒不侵,諸病不得;只是,惟命是從,死生歸我。慎重。」
孫世成怔怔的呆立當場,目光迷離。
「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知乎?」涵玉搖著梅枝,輕聲默念著。她的嘴角噙著自得的笑容,勝券在握了,餘下的,就是姜太公耐心的等待魚兒上鉤……
孫世成,他已經年近花甲,還有多少歲月可以等待?長江後浪推前浪,君王身側,自是不會缺了能臣名士……過了改元叩閣之機,他甘心這一生就永遠的虎落平陽,心在朝堂,身老青州嗎?!
他甘心嗎?
不會,絕對不會!
牆上那用石灰書對的詩句,就是他內心最致命的死穴!
「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孫世成喃喃的輕聲歎。
下一瞬,涵玉只覺手中一空……只見他仰首閉目,吞丸入口。
「諾……」他顫聲應允著,兩行渾濁的老淚奪眶而出。
人走屋靜,涵玉有些無力的跌坐榻中。她的雙腿,不知怎麼,這才開始顫抖起來。
殘忍嗎?她竟沒了絲毫的惻隱之心。天下沒有白吃的盛宴,她救過他兩回,讓他身為肉蠱又如何?想來這孫世成明日就會將密詔呈上,青州府押送犯官叩閣後,她日後在京城就多了一處再放心不過的避風港……
我不是為了我自己……涵玉不停的勸慰著自己的良心。
明振飛,仲言……一定等我。她隔著衣服摩挲著胸口的玉環,我一定會去找你們的……她默默的在心中暗念著。不管有多難,不管有多苦……
突然,房門被人急急的敲了起來。
涵玉趕緊收了心思,疑惑的開門——卻見是一怯生生的小丫頭。「仙姑姐姐……少爺,少爺好像……」她看來很緊張,話語都哆嗦著。
少爺?涵玉突然反映過來,「肖少爺怎麼了?」病情反覆了?她突然想起了那個可愛的孩子,心下有些緊張。
「少爺說,請您趕緊過去……」那小丫頭的聲音更顫了。
涵玉忙向肖少爺的房間跑去,入了房間,卻見屋內除了病容滿面的小男孩,竟一個伺候的人也沒有,那小丫頭立在門外,竟反手將門帶死了。
「仙姑姐姐……」小男孩扯過她的手,急切的低聲招呼著,「你快走!我爹要害你!」
涵玉愣住了。
「真的姐姐!我剛才沒睡著,碰巧聽到了我爹和管家的話……」那小男孩的眼中噙著淚水,「趁他們還不知道你知情,你趕緊走!走的越遠越好!」
「你爹為何要害我?」涵玉真是丈二摸不到頭腦。如今,她一無財,二無色,她有什麼值得人害的?可這小男孩認真的神情不像是在說謊,「會不會你聽岔了啊,到底怎麼回事?」她乾笑著詢問著他。被封成死城的青州,就算是真逃,她能逃到哪裡?
小男孩急的臉都憋紅了,「仙姑姐姐……我爹早就查過了,你根本不是什麼肖大戶家的女兒。」他出口驚人,「那水月道觀的真道姑十歲就得病死了……但是你能治我的病,他也就睜一眼閉一眼的不去管你的身份了……」
「可是……一言難盡,」那小男孩低頭垂淚,「姐姐今日突然死後,爹沒法向馮大都督交代了……」
涵玉愣了,「什麼?小姐死了?」她驚愕萬分的打斷了小男孩的話,「你爹跟馮大都督交代什麼?!」馮嚴又在其中摻合什麼?!
在小男孩的嘀咕中,涵玉終於弄明白了。原來,年關一過,余皇后請太后懿旨,詔令天下,廣選采女,添備六宮。漢北大都督馮嚴封了青州城,自然不會讓青州民間送女入京,但為了場面之事,馮嚴下令青州知府肖震宇,為了漢北大局,一定要他的千金備選采女,且不必初審,直接進京。這對利慾熏心的官員來說,本是一福音恩令,可是,到了肖震宇這裡,卻為難的要命。
他的女兒肖瑤自小定有婚約,和未婚夫婿情投意合,還是個堅貞不渝的烈女。這廂聽了大都督的密令,當下又是絕食又是剪髮……她寧死也堅決不進宮去當采女!肖知府嚇的一邊命人整日看守女兒,另一邊快馬去請示馮大都督……可否換人,這樣下去要出人命的啊……
馮嚴的回復更決絕。大局為重,死,也要讓你的女兒死在進京的路上。采女,你女兒當定了。你若是連個女兒都擺不平的話,這個青州知府,也一並不要當了。
肖震宇無奈,只好扣了女兒的相好,以此要挾肖小姐就範。可是,誰知那男子竟也是個百年不遇的死心眼,竟半夜留了封遺書,自盡了!
這下肖小姐萬念俱灰,今日正午,趁人不備,吞金而亡了……
本哀歎大勢已去的肖知府突然想起涵玉剛剛請求的事情,他靈光一閃,一條毒策計上心來。他和管家入房商量,編製了這個瞞天過海的計謀。先是封鎖小姐身亡的消息,然後哄騙涵玉上轎出行,反正涵玉也想搭半程路……等到了大明府,時日也過了半月有餘了,當地那位知府,正是肖知府的連襟。屆時,在三不管的府州交界處,若無天災,也有人禍……涵玉命喪如此,他們也好掩飾事端。對上,應付了馮嚴,對下,涵玉本就來歷不明,也不存在私自找丫鬟或別人替代將來洩露風聲的可能,就算揭穿涵玉假冒身份,屆時直接下獄,借口下手重了些,直接打死了事……一切,都天衣無縫。
涵玉心下一抽,有些愕然。
「他們說,要給你下一種失心藥……」小男孩急切的向涵玉說著,「吃了以後,會神智不清的……仙姑姐姐你快走吧!」
「老爺!」門外,突然響了起婢女高亮的請安之聲。
涵玉一滯,明白了是那個傳信小丫頭的警示之舉。
「你別聲張,我自有打算。」涵玉鎮靜的拍向了肖少爺的小手,此時慌亂,於事無補……她拚命的思考著對策。
肖知府,很快微笑著跨入了房門。
「仙姑也在啊。」他面色不變,仍如春風拂面。
「明日就要走了,」涵玉也真誠的笑了起來,「不放心,過來看看少爺的病。」
「哦,對了,正好。」肖知府似突然想起了什麼事,「請仙姑借一步說話,本官正有事跟仙姑商量。」
春日遲遲,兩個各懷心思的人在知府大院信步閒逛著。
「瑤兒要去漢北郡平安府參加初審,初審後,所有采女會由宮裡來太監總管帶隊,一併前往京城……」肖知府邊走邊皺眉說著,「此行真無法多帶人了……仙姑這樣如何?本官派人另起一隊專程送您去大明府,再寫一套與小女一般的通關文碟,反正到了大明府護衛就回,也不會有什麼大的閃失……」
涵玉沒有對策,只能淡笑著點頭,「全憑肖大人做主。」
是夜,青州府內衙絲竹悅耳。對外只稱,肖知府為答謝涵玉治好了幼子之病,設宴鳴謝。涵玉偷偷的將蠱珠含入了口中,一杯杯清酒入口,卻引的唇舌發麻。口中的蠱蟲吸取了酒中的毒素,卻解不了迷藥的暈幻……很快,涵玉開始迷糊了……她的頭腦暈暈的,不由的無力趴到了桌上……迷糊中,似有人將她抬了起來,快步抬走。
——「爹!您怎麼能如此恩將仇報呢?」隱約的,好像有孩子的爭執聲。
——「既然救了我兒子,也不差救我全家了。她死後,我會請人給她做最好的水陸道場,年年燒幾炷高香的!」有人理直氣壯的申辯著。
涵玉無可奈何的笑了……
報應,都是報應啊……因果報應,輪迴不爽!她給別人下了蠱,別人也給她下了藥……
日後如何,只能聽天由命了……還是往好了想吧……畢竟可以向京城方向前進了……企盼船到橋頭自然直吧,到了大明府,說不定上天會替她想出辦法脫身的吧!
顛簸中,迷藥的幻覺越來越烈了……
地獄的惡鬼們,披著人間的面皮張牙舞爪的獰笑腦海……
誰比誰更純潔,誰比誰更凶狠。這世道,存的什麼天理,滅的是什麼人欲?
塵事未除人自苦。
活著竟是如此的骯髒……她不是害人,就是被害。
不堪,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