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1)
玄武元年八月十五。
三秋恰半,為仲秋也。
是夜,金風薦爽,玉露生涼;皇宮大內絲篁鼎沸,琴瑟鏗鏘。
皇帝有旨,中秋夜於宮內大擺賞宴。皇太后、皇后攜六宮妃嬪,諸位皇子、公主,親王、宗室,悉數參加。
司禮監、尚膳監;尚宮局、尚食局忙的數日周轉,辦得一流水長席於御花園水榭之濱露天為宴。
吉時正,帝后扶莫太后駕到,眾人山呼萬歲,叩拜不表。
涵玉,按品著橙衣采女裝,立於筵席最末,在一群妝扮相似的衣香鬢影中無聲入席。
宴台之上,菊桂滿桌;石榴、金桔、葡萄、香梨簇簇;登萊府進貢的海蟹被裹著蒲包蒸熟,配以乾薑醋,蘇葉湯伺環之,令人觀之垂涎,食指欲動。
伴著戲台一聲鑼響,內宮賞宴正式開始。
高聳入雲的戲台,御用戲班賣力的唱著《嫦娥奔月》,《吳剛賣酒》等傳統曲目。台上,長袖善舞,天音飄渺;台下,丹桂香飄,銀蟾光滿。身輕若舞,向月裡之瓊枝;聲妙能歌,碎雲間之玉葉。皇室天家,一派團圓之景,其樂融融。
宴至半酣,涵玉偷偷向上席瞥去。帝王遙遙隔雲端,觥杯交錯間,那三個明黃色的尊貴身影遠的已然辨不清半絲面孔。如此甚好,涵玉稍稍放了心,她大膽的向御階下的尊位望去,想那明振飛作為唯一的血親親王,應該坐在那樣的位置吧……既然來了,該很好認吧?他在哪兒呢?
可不得不說,本次參加賞宴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皇帝右下方的親王坐席,因位勢不高,總有人影來往活動阻擋著涵玉低平的視線。她勉強在人頭簇擁中找到了著金黃色親王服的明振飛,可還沒等瞧上幾眼,又馬上被一群采女嬉笑的臉給遮住了。
眼下不是找他的機會,再等等吧……涵玉頗有無奈,只得低頭擺弄起螃蟹來。
仲秋佳節,蒲包蒸蟹,月桂清酒,恍然如昨。
月似當年,人似否?
她不禁對月低歎。飲一杯桂花酒釀入喉,清冽甘涼。
——座上的太子成了皇帝,座下的她成了肖瑤。
今之耳畔,「萬歲」「萬歲」之聲綿延不絕。一切的繁榮喧嘩,皆是圍繞著上座正中那個至尊九五的男人。
世間事,可笑如此。她自顧一杯一杯落寞的飲著。
她從他刀光劍影的殺戮中逃出,亡命天涯,好一番謀反矯詔暗動龍脈……如今,一圈之後,卻就安然的坐在他腳下與之一同對月飲酒……他若是知道,那場事端的罪魁禍首此刻就在他的身邊,他是該苦笑,還是該驚愕?
涵玉感慨的放下了酒杯。等散場的時候嗎?她提前去等明振飛?他會走哪條路呢……她正尋思著,卻聽得上席一陣騷動。
原來,太后和皇后鳳體不支,提前離席了。
這二人一走,場上的氣氛馬上歡騰了許多。皇帝吩咐,將主台撤掉,團圓宴不必拘謹,他邁步下階,與諸位叔伯兄弟親熱的坐到了一起。眾嬪妃也藉著酒興放鬆了不少,三三兩兩圍坐著,嬌笑玩鬧。
對月飲酒,怎能沒有遊戲助興。
明承乾投壺賞令一下,眾采女的興致都調動起來了。
上喜,下必恭。一眾內監麻利上前,將所有的宴台無聲撤下,御花園的中心場地,頃刻便快速騰出一寬敞的空地。
既是射矢投壺,諸位年長的王爺們都自覺的退居一旁,充當了觀客。這種事情,自然是皇帝與其兄弟手足一試高下的好機會。
所有的嬪妃女官宮娥被提前選成了兩組,屆時分別為各自隊列主子助威。涵玉心思一動,趕緊主動選擇了人數偏少的西邊。
空地的正中,很快抬來了一東一西兩把特製的寬口大酒壺。
皇帝明承乾自是居東,只見他入闈換了常服而出,頭戴紫玉鎖金九龍冠,身著明黃色緙絲金地孔雀羽帝袍,交綾盤領、祥雲窄袖,隨手接過內侍奉來的鑲玉雕弓,將其在掌中瀟灑一轉,一輪華麗的金光之後,那弓弩把手便穩穩的握在自己掌心。那一瞬的率性風流,引的眾嬪妃一陣嬌呼騷動;六王爺明振飛立於西側,見狀只是淡淡一笑,他隨意將金黃色的王爺蟒服簡單的折挽了袖口,將髮帶一緊,倒提著雕弓登場了。
尚儀局女官上前,在賽前照例說明投壺規則獎罰,「引《禮記》,以盛酒壺口作標的,投矢射之,以射入多寡計籌決勝負,負者……」她清晰的朗讀著。
「哎哎哎——」明振飛還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別扯那一套,」他大聲喊住了司儀的照本宣科,「本王所有的一切,都是皇上給的,就算輸了挨罰,也是從皇上的左荷包掏出,再放回右荷包而已;所以,你就只需說,皇上輸了該罰些什麼就是。」他斜著嘴角,純是拿人尋開心,「哎,大膽說,場上今兒你是司儀,說了算。」
那女官面紅耳赤滯在了當場,言語不能,尷尬萬分。
全場,哄笑一片。
涵玉有些驚異,她不禁側身問向了身邊的其他采女,「這個六王爺……怎麼敢如此在御前妄言?」難道明振飛和明承乾的關係,場面上還似當年一般嗎?不可能吧……
「這個六王爺可不一般啊……」采女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說開了,「早就行冠禮開牙立府了,可皇上還不捨得放他出宮呢……」,「對啊,皇上待王爺可好了,說是先帝留下的唯一的親兄弟……皇上竟一點也不避諱,就讓王爺整日住在宮裡,也不怕瓜田李下,叔嫂招嫌……」「聽說前陣子有御史彈劾六王爺賑災貪墨,也讓皇上給硬壓下來了……」有采女輕聲感慨著,「所以,就算得不了皇上的注意,讓六王爺注意到也好啊……」
「你原來存了這分心思啊!」其他采女嬉鬧起來。
「我就不信你們沒這個心思!」那個感慨的采女倒是個伶牙俐齒的,「要不怎麼不擠那邊去……」
「好了好了,」涵玉趕緊制止了大家的喧鬧,「噓,開始了……」
一眾女子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賽場之上。
只見兩位天潢貴胄面前,被分別抬上了幾大壇桂花釀和一排夜光酒杯。
「只是罰酒,總可以了吧。」明承乾淡笑著,「也不跟你要東西,看把你嚇的……」
「臣弟可是專程來搜羅寶物的,」明振飛自得的挑眉笑著,「皇上若是輸了,可得多罰些瑰寶珍玩來。」
「行——」明承乾拖著聲腔,面色無奈的彎著嘴角,「振飛,你也得先贏的了朕。」他瞇眼,抬手,張弓,「嗖——」,一隻飄著金色綢帶的竹箭穩穩落入了東面的酒壺。
「好!」「萬歲!!」東邊的女人們歡呼一片。
明振飛呵呵笑著,歪著頭也捏起了弓弩,手起弓張,一隻飄著藍色綢帶的竹箭穩穩落入了西面的酒壺。
「好!」涵玉身邊的采女們開心的喝彩起來,明振飛也得意的朝著歡呼者揮手示意。幾局下來,兩個男人打成了平手,涵玉每次都賣力的在人群中揮手吆喝著,可明振飛的視線根本就沒朝她的方向多作停留。幾次下來,眼看著賞局結束,涵玉無比焦急起來,卻見那明振飛回身不知和明承乾耳語起什麼。
很快,場上的酒壺變成了一個。
「三矢定勝負。」尚儀女官上前宣佈了新的規矩。只見兩個內監上前,用黑布蒙住了明承乾和明振飛的雙眼。
射飛矢?!
全場震驚之後,歡聲雷動!
只見明承乾和明振飛蒙眼各自捏住了三枚去掉後綴的精裸箭矢,號令一下,分別開弓射去。
兩方采女見飛矢落壺,都趕緊圍了過去,只見那尚儀將箭矢自壺口撈出,仔細分辨開來。
「恭喜萬歲!」尚儀女官清點完畢,高聲宣讀著,「萬歲有兩矢入壺,王爺有一矢。萬歲勝。」
「你們是一家的,聯合起來算計我,我要親自去看。」明振飛笑著向侍從扔了弓箭,邁步向壺處走來,涵玉心頭一喜,趕緊拚命擠進了圍觀的人群去,快讓開,快讓開啊……她一邊使勁擠著,一邊踮腳向前望著。
那明振飛走的很快,還未等涵玉擠上前來,身形就已探到了壺口處,他彎下身子,伸手去重撈那壺中的箭矢。
「朕還信不過你呢……」卻不想,那明承乾也來湊了熱鬧,他也將弓箭丟給了隨身侍衛,「別渾水摸魚,等著朕來一起瞧!」他竟也向這個方向走來!
涵玉大驚,不好!可不能讓他看到她啊!她剛一停滯,可身後的采女一見皇上要親自過來了,都和突然吃了春藥一般亢奮,自四面八方瘋狂的向前湧去!
這股突如其來的力量實在是太大了,涵玉被人流猛推到了壺口周圍!
那明振飛離她已經很近了!只有幾個人身的阻隔,她一伸手,好似就能扯到他的衣襟……
可是,明振飛將箭矢撈出之後,馬上被後至的明承乾吸引了注意力,「皇上,定是你的尚儀將箭矢換了!」他直接回過了身去,只留給涵玉一個遺憾的背影……
「你就賴吧……」明承乾笑著拍向了明振飛的肩膀,「要不,重來?」他自得滿滿的話音之末,聲腔卻突然被什麼給卡住——停滯了!
他的視線越過了明振飛耳畔,直直的向涵玉方向盯了過來!
涵玉明顯能感覺到那眼神一瞬間的異樣!先是驚愕詫異,後是難以置信!
糟了!一定是看到她了!
涵玉頃刻也不管如何了,趕緊低頭轉身,撥開了雀躍引頸的雲鬢花海,飛快的逃離了當場……這麼多人,魔幻了……只當是他自己眼花了吧……她一邊跑著,一邊沒命的祈禱著。
可是,時衰鬼弄人。當她倉皇的跑過一個轉角時,卻和一個人狠狠的撞到了一起!
哎呦!兩人同時跌倒在地!
涵玉從地上吃痛的爬起,方子怡!來者竟是出去出恭歸來的方子怡!她起了身,卻突然有了主意!
「我有方法讓你得到皇上寵幸!」她低聲對著方子怡吼著,「就看你敢不敢了!」
很快,住在神秀宮的方采女被太監請走了。據說,是御前失儀。
可被皇上召見之後,那個方子怡再也沒有回來。
良夜過後,聖旨下,林州方氏,溫良和順,封美人。
旨意一發,眾人皆驚,這是本屆采女最高的封號了,這方采女有如何能耐,竟能越了寶林、才人兩級,直封美人……這個神秘的仲秋夜,究竟發生了什麼「御前失儀」的事呢……
在宮人們如火如荼的猜測中,秋,漸漸的涼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皇帝對方美人的寵幸,如曇花一現般,兩夜過後,再無聲息。宮內嫉妒的風波慢慢平了,涵玉也暗暗鬆了口氣……想來,自己是逃過一劫了。那明承乾該是相信了,萬千鶯鶯燕燕中的驚鴻一瞥,是與她相似的方子怡……
那個「殺無赦」的董涵玉,早就死在漢北了。魘魔,魘魔了吧……
這日夜裡,涵玉真的夢魘了。
她又似回到了那個夜晚!她在漆黑的床幃坐下,卻發現了黑暗中男人的身軀……「本宮可是很久沒有碰過女人了,希望你,別讓本宮失望……」那魔鬼一般的聲音又在暗夜中響起,她感覺自己被猛然按入了水底!在她瀕臨死亡的終極恐懼中,卻被巨大的衝撞給整個貫穿!她要窒息了!
「啊——」
涵玉自噩夢中醒來!身體卻在不停的顫抖著……渾身的血液似衝上了半山卻戛然而止,上下不得,顫抖難耐……她緊緊的抱著柔軟的錦被,緊緊的,緊緊的將身體靠了上去。
許久,她才平息下來。
怎麼能突然想到他呢……還是那種……難道是許久沒有歡愛的緣故?她拂過了自己發燙的臉龐……在淒風苦雨的悲秋,思春了嗎?
翌日午後,竟有小太監冒雨來了神秀宮找涵玉。
「肖采女,小的是漱露宮小羅子,我們家美人娘娘請您去一趟。」那小太監笑的很諂媚。
涵玉有些發愣,這方子怡怎麼突然想起她來了……難道是近日寵幸甚少,整日裡寂寞的發慌?想找她這個與世無爭的人聊天不成?
「我最近身體不太好,別把病氣過給了方美人,」涵玉不想四處亂走惹什麼是非,「我就不去……」
「肖采女!」那小羅子竟跪下了,「您就當行行好吧……我們美人娘娘說,肖采女定會托病不來,就看小的本事了,若請的來,小的就可以留在漱露宮了,若是請不來,小的就只能回寶鈔司繼續輪迴去了……」小羅子將頭磕的光光響,「您行行好吧,小的這輩子都記得您的大恩大德!」
涵玉被他說的哭笑不得,那方子怡可夠尖刻的,斷定她定會托病不來?倒很瞭解她啊……
「好吧……」她歎氣,「只這一回,下一回,我可不管你五穀輪迴了……」她知道,太監最不願意幹的司,就是寶鈔司,專管出恭草紙事宜,有啥前途啊……
「謝謝您了!」那小羅子歡喜之極,一個高蹦了起來,前頭帶路去了。
方子怡的新宮,離神秀宮很遠,腳程需經過大半個後宮。
涵玉越走越提心吊膽,她很是後悔剛才的好心氾濫,索性有一路上有秋雨掩護,她將傘沿壓的很低很低,做賊心虛的快步進行著。
一入漱露宮,涵玉就覺得氣氛有些不太對勁,隱約聽著,像是方子怡在內大發脾氣。
涵玉疑惑的上前細聽,竟是氣盛的方子怡叫來了宮內的尚服女官訓斥著。
「你們尚服局,就是這樣伺候主子的嗎?」方子怡的聲音高傲的很,「柴尚服,今日讓你來,就是讓你親眼瞧瞧,這尚服局做的都是什麼衣服!」她將圓桌上的幾件華服抖了起來,「你看,這裁的腰身,我能穿進去嗎?還有這件,這件……這些全是!這麼瘦!我根本就穿不了!」她發恨將華服都扔到了尚服女官的身上,「你們是不是看著我品級尚低,還未事先賞銀關照,故意來整我的啊?!」
「美人娘娘,」那著鵝黃衣裳的尚服女官態度很是謙卑,她彎腰,小心的將衣裳一件件撿起,「伺候主子衣裳,是我們尚服局的本分,您教訓的是……可是,」她垂頭淡淡的笑了,聲音突然拖長了半分,「您的宮裝,是皇上……親自吩咐下來的尺寸。」她將「親自」二字吐的特別清晰。
方子怡大愣。
場面一時很是尷尬。皇上親定的尺寸?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