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二場雪落的時候,京城的快馬送來了兩包東西。
一包是給大小姐涵珍的,封的汝陽王府印鑒;另一包是給二小姐涵玉的,翠綠的綢條結著漂亮的花式。
涵珍顫抖的打開印鑒,只見一雕龍描鳳的檀香盒,啟開,兩顆碩大的海明珠恍的人眼睛刺痛,董方達和尤氏同時驚呼,涵玉也被震住了,好大的手筆啊。送信小廝帶來了世子的口信,讓涵珍慢慢等待,他斷不會忘記她,國喪後定來迎娶。一家人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令董貴送上酬謝銀兩,卻被拒收。
涵玉有種預感,給她的包裹肯定和陸重陽有關,果不然,那小廝又道,「哪一位是二小姐,陸重陽大人讓小人將此包裹親交二小姐。」在全家的注視下,涵玉接過了包裹,剛想拆起,那小廝又道,「陸大人請小姐回房再慢慢拆不遲。」涵玉弄了個大紅臉,低頭捧起便走。
涵玉滿臉掩不住笑,紅著臉的推門進房,邁進來,又馬上回身把門插上。敏兒看著,趕緊走了過來,笑著打趣道,「誰給的東西啊,小姐這麼高興?」
涵玉也沒心思避她,小心翼翼的把漂亮的綢條解開,但見一毫無修飾的原木箱露了出來,散發著原始的木香,古樸的環扣,吧嗒一聲扣開,最上面是一張淡黃色的信箋,涵玉看了敏兒一眼,敏兒裝做沒瞧見,就是笑著賴著不走。涵玉一別嘴,將信箋塞進自己袖口,接著拿起了下面的一層白卷,展開,卻是一幅寫意山水,青山綠水間,一小木屋獨自悠然矗立。
「還有送這麼素白的畫啊?」敏兒不解了。涵玉卻笑了,「你不知道,這是他的夢想。」再看一旁,落著陸重陽龍飛鳳舞的筆墨,
「山泉散漫繞階流,萬樹桃花映小樓。閒讀道書慵未起,水晶簾下看梳頭」。
落款有兩行小字,「采菊東籬落日紅,天上人間與誰共。」
「重陽,冬日書。」
敏兒這才知道涵玉和陸重陽交上好了,哎呀一聲,恍然大悟道,「我說那幾夜怎麼添了淋露水的癮了,原來鶯鶯暗自會張生去了!」
涵玉羞的要起身打她,被敏兒按了下去,「快看看,裡面的大件是什麼?」
涵玉這才瞧見白卷下面的東西,拿出來一看,是一精緻的小手爐。敏兒故意撇了下嘴,拖長了聲音「呦——我當也是什麼大海明珠呢,這算什麼禮物呀?要是給大小姐,早被扔到湖裡去啦——」
涵玉知是她故意說笑,猛的站了起來,追著敏兒就打,一時間屋子裡歡聲笑語,熱鬧非常。
晚宴過後,為了支開敏兒,涵玉藉故早早休息了,點亮一支紅燭,從袖子裡摸出陸重陽寄來的淡黃信箋,深呼了一口氣,慢慢的沿著折痕展開。不可否認,陸重陽的字寫的非常的漂亮,飛舞飄逸,大氣磅礡,剛勁豪放,似山矗立、似石欲墜、似雲欲聚欲散、似鳥嘴欲啄食,撇捺的飄逸似裙帶的飄舞,豎劃的伸展似樹木蓬勃。涵玉想像著陸重陽揮筆的樣子,癡癡的笑了。陸重陽就是這樣一種人,這樣行事,盡情揮灑,盡情表現。信箋寫的很簡單,寥寥幾句,這讓涵玉略有些失望。信中寫了畫的意思,大多都已被涵玉猜出,她只是隱約覺得這陸重陽心中有事,又瞧不明白。最後寫了那京城新式手爐的用法,竟也沒一句順勢甜蜜的話語,涵玉不僅撅了下嘴。寒天送手爐,多好的寫詞啊,這個榆木腦袋……
怨歸怨,涵玉趕緊提筆寫回信。那王府小廝被董方達死活給留下了,當然不是為了涵玉,一是為了讓涵珍給汝陽世子回個荷包繡囊,二是給汝陽王府準備些厚禮帶回,董方達正愁送禮無門呢。
涵玉的信寫的很長,很認真,跟陸重陽這樣有名的才子通信確實有壓力,涵玉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寫著,一氣呵成了七頁,結尾處,她停住了,回後看了看,竟全是些囉哩囉嗦的流水帳……唉,怎麼會這樣……她思索半天,也補不出個有水平的結尾。她不想讓陸重陽看輕了自己,活動了下酸軟的脖子、手腕,推開窗戶,清醒一下自己已被掏空的大腦。屋外萬籟俱靜,只有殿台樓宇蕭然矗立。沉思片晌,涵玉歎一口氣,「願他為我知音。」
回身揮筆寫下無名氏古詩結尾: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絃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歎,慷慨有餘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第二日清晨,王府送信的小廝帶回了兩車貢品和兩包東西。一包是涵珍給汝陽世子的,荷包繡囊之類的東西;另一包是涵玉給陸重陽的,一幅好容易繪成的侍女圖加厚厚的七頁信紙。
董方達尤氏帶著兩個滿眼都是血絲的女兒在門外送客。
誰也沒發現——大少爺伯倫從後門走了。
董家出了個情種,誰也沒想到,這個人會是大少爺董伯倫。
董伯倫趁著全家送客,舉府忙亂的工夫,自己留書一封跑了,留下的書信差點沒把董方達和尤氏氣死,前頭四五段叩謝感激父母的養育之恩,長篇俳句,充分發揮了科考勝者的特長,最後一段,一筆帶過自己帶著孟三娘去珠璣縣上任去了,不孝垂淚叩首伏地之類的言語跟在後面,乾淨利索。
涵玉有點喜歡他這個大哥了。沉默的外表下,原來包藏著一顆火熱的心,哈……
這個冬天對董家人來說,並不太冷。
董方達和尤氏畢竟是愛兒子的。終還是認了現實,替他擋了漢陽王家的橄欖枝。董伯倫勝利的領著大名鼎鼎的孟三娘回府過年,補了婚禮,二少爺董仲言也從漢陽學館放假回來了,一家人團團圓圓,其樂融融。涵玉的事,董方達也看出眉目了,暗想既已攀上了汝陽王府的大腿,那漢陽布政使的事就可有可無了,硬要讓女兒嫁那六十的上司,雖是續絃正室,心底裡確實頗有些對不起亡妻,見涵玉和陸重陽書信來往,也樂得視而不見。
年關一過,少爺們各奔各的地方去了。正月十九,京城下了一紙詔書,奉皇后娘娘之命,成立集芳社,征官吏之女進京備選,以挑選公主郡主伴讀女官。
董方達拿著詔書犯了難。他搞不明白朝廷這旨下的是什麼意思。自古,做官的,最重要的就是揣摩上意,偏偏這上意又總是遮遮掩掩,所以兩方鬥志鬥勇,樂此不疲。他下了堂,趕緊拿著詔書找到了尤氏,兩人私語半天,也研究不明白。當今聖上五十有四,若說是打著幌子選妃,也不是沒可能;如今的皇后娘娘正是當初寵冠六宮的莫貴妃,為大周皇室一連生下了三位皇子,除前頭麗妃生的大皇子夭亡,她所出的三位皇子都已長大成人,開牙立府,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皆為後宮嬪妃所生,尚未娶親,若說是打著旗號為皇子們選妻納妾,也名正言順;還有一種,純是為公主郡主挑選伴讀,還成立了個什麼集芳社,這舉措前無古人,皇后娘娘意欲何為?
董方達擔心的是涵珍。若是沒有汝陽世子這一檔事,他會高高興興的把女兒送去備選,無論如何,對他都是好事;如今,事態變了,汝陽世子口頭定了婚約,舉國都在揣測聖意,那王府裡的主子能安生了嗎?自己若是把女兒送去備選,必是狠狠的把王府得罪了,選上還好,選不上……自己多年的經營就付之東流了。最慘的是朝廷沒那個意思,而王府認定了自己有另攀高枝的意圖,這後果……董方達擦了擦腦袋上的冷汗,不敢再想。尤氏也犯難,眼前的機會通天啊,她花枝招展的女兒涵珍生下來就是為了吸引貴主子而準備的,若能送上去,富貴必不可言,若送不上去,就便宜了明氏留下的二丫頭涵玉了,讓她如何心甘呢!
董方達知道尤氏的心思,在他心中,若為選妃,涵珍確實比涵玉適合多了,他的勝算也更大,可如今,汝陽王府必定在旁冷眼觀看,這好容易抱上的大腿,稍有不慎就會暗裡給上自己一腳……罷罷罷,董方達心頭一橫,百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不能為了潛在的希望斷了眼前的前程,他果斷的在詔書薦表上提筆寫了「董涵玉」三個大字。
涵玉是小女兒家,哪裡想的像父親那麼多,一聽奉皇后娘娘詔書,征官吏之女進京備選公主伴讀,心早飛到京城去了,不為別的,那裡有她的陸重陽呀!但又怕如此美事尤氏作祟,便定了主意,找父親央求來了。
董方達拿了主意,心裡像放下了塊石頭,剛想開口安慰尤氏,就聽家人來報,二小姐來了。
董涵玉邁進正房,果不出意料,尤氏在,不過臉色並不是很好。她剛想張口提出單獨找父親談談,董方達卻先開了口,「涵玉你怎麼穿的這麼少!」劈頭一臉熱切的關心震驚了屋子裡所有的人。
只見這董方達幾步走上前來,扶住涵玉的肩膀,轉臉申斥敏兒,「你這丫頭怎麼當的!春捂秋凍,天剛暖和就讓你們小姐穿這麼少!凍出毛病你擔待的起嗎!」
敏兒沒見過這架勢,砰的跪下了。心裡嘀咕老爺這是演的哪出戲啊,嘴上不住的謝罪賠禮。
那尤氏不愧是董方達肚子裡的蛔蟲,知是涵玉此番將被推選進京,她的夫君怕她日後一旦飛黃騰達冷落了自己,現在猛補感情課,也趕緊換了付面孔,擠出一臉的笑容,「怪我心粗,沒看著你穿這麼少,你本就清瘦,哪經的起早晚涼風這麼吹……」
俗話說,有了後媽就有了後爹。
董涵玉這十六年多,從沒見過這場面。她驚的兩眼圓瞪,剛才想說的話也說不出來了。董方達輕聲細語的把準備將她送出備選的消息告訴了涵玉,他原想依著這二丫頭的脾氣,斷不會做這弓於媚主的勾當,定會吵鬧一番,沒想到這涵玉惦記著可以和陸重陽生活在同一個城下,根本沒考慮太多,高興的答應了!如此,樂的董方達喜不自禁。
自此,董府內院母慈子孝,一門旌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