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愛大裂變 第20章 浪漫的飢餓 (9)
    我是在正月初六夜裡出的事。出事之前,是初二中午,我趁著去公社買東西,上茅房的時候,拐了彎,去了一躺程月凡家。程月凡挺著大肚子在家裡孤獨地坐著。我敲了她的門,她坐在被窩裡,說,門沒有插死。我就推門進來了,到了裡間,看望她。她看著我,心情好受了些,說,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我問她吃了嗎,喝了嗎。她說也吃了也喝了。我看了她的家,屋裡冷清清的,沒有多餘的吃食。我才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程月凡吃飯都有困難了。她家要是生孩子,拿什麼來補養自己呢?她肚子裡的孩子是我的,我怎麼能袖手旁觀。誰讓我和她有那麼一段櫱情呢。我說了一會,從口袋裡掏出些花生、丸子,我就走了,我答應她,我還會來看她的。

    正月初六的晚上,我利用到倉庫驗糧倉的機會,就用手抓了二把芝麻和三把豆子留程月凡做月子用。然後再按上木印,我以為沒有事了,沒想到它要了我家幾條人命。

    回到了家裡,劉文敏摟著孩子進了被窩,我把偷來的東西和我家的糧食摻和在一起,我想夠程月凡坐月子用的了。

    我就脫衣睡覺了,我還在想,程月凡的孩子是不是長得像我?剛睡下,我大哥、我大嫂、還有大鼻子會計、副隊長、貧協主席、民兵隊長和背槍的民兵砸開了我家的家門,闖進了我家。

    她們闖進來,我就知道不是好事。民兵用槍對著我。我大嫂問,李興民,你老實交待,你偷咱隊的糧種了嗎?我說,沒有。劉文敏也醒了,說沒有。我大嫂說,有人檢舉是你偷的,我們從倉庫來,糧堆少了一個大窩子,只有你有倉庫的鑰匙,倉庫的門鎖得還好好的。

    我大哥的臉一直是鐵青著,他一直沒說話。聽了我的話,問我要過倉庫的鑰匙。在這剎那,我想,保管員是幹不成了,沒想到會害死我的劉文敏和床上的大狗、二狗。

    大哥奪過鑰匙,對民兵們說,搜!

    幾個民兵在我家細細地搜尋了一遍,搜出了裝在小布裝裡的芝麻,搜出了谷子,搜出了高粱,搜出了豆子,搜出了地瓜片。好在埋在地下的泥缸,他們沒有被發現。

    幾個幹部挨個打開看,當打開芝麻時,都叫了,芝麻沒有分過,你哪來的芝麻?除非你能有,誰還有?你利用當保管員之便監守自盜,是碩鼠!

    我大哥看了,上來照我的臉左右開弓,劈哩叭啦地打起來,問我,哪來的芝麻,你說,不偷,你家人能吃的油光滑亮?

    我無話可說。

    劉文敏當初不知道,見到了事實低下了頭,我也不吱聲了。我的鼻子被大哥打出了血。最後,我被民兵押走了,連夜送到了公社裡。我被定為現行反革命,緣由是貪污偷盜國家的糧種。我在公社戴了高帽子到處遊街,然後被送到出苦力的勞改隊進行勞動改造。

    我的家人和我劃清了界限,包括我爹娘也是認為我給他們送的節禮也是偷倉庫的糧食做成的。丟人啊,怎麼李家出了這麼一個壞分子。他們不再和我來往。誰還敢和一個現行反革命攪和在一起。

    我在勞改隊出苦力半年,沒有人來看我。我爺我娘沒來,我知道他們恨我不爭氣。我爺是大隊書記,怎麼能來看望一個現行反革命的兒子,我娘想來不敢來,怕我爺罵她,或者是她想來,我爺不同意。大哥、二哥家裡的人也沒有來,我也不希望他們來。劉文敏會來的,甚至程月凡知道了也會來的,可是,她們都沒有來。

    大饑荒年代,看守人員根本不把勞改隊的人當人待,飢餓的時刻,看守貪污了勞改人員的糧食。本來就少得可憐的飯食,被看守剋扣偷吃,勞改犯幾乎是吃不到飯了,只能喝口稀粥。勞改隊接二連三的死人,有餓死的有累死的有病死的,出苦力沒飯吃怎麼能行。

    我在那兒見到了餓瘋的偷吃死人肉的情景。我真的見過,過去光聽老人們說過,沒有親眼看見過。我在勞改隊見過了。晚上,勞改隊就像是地牢,餓紅眼了的勞改犯不能眼睜睜地餓死,就開始吃人。凡是體力衰弱的,或者是年老、年小的,就被幾個殘忍的傢伙暗算了,把他騙到一處,或打死或勒死,死了就吃肉。我也被吃過,幾個傢伙看中了我,在一個晚上騙我出去,其實他們想把我勒死,然後吃肉。我當時就警覺了,對他們說,俺爺是大隊書記,俺大哥是生產隊隊長,我是被冤枉的,他們明天就來接我出去,你們別打我的主意,告訴你們看守隊長還是俺媳婦的表哥呢,你們要是吃了我,他會槍斃你們的。

    幾個人看了我,我年輕,身體又好,就放了我。勞改隊是天天死人,死了大半,上級來視察的政委知道了,向上級匯報,才把剩下的人給放回來了。我,現行反革命李興民被發送回來,接受當地人民的管教。

    我回來時,才知劉文敏死了,我的兩個活蹦亂跳動的兒子大狗二狗死了。我那時痛哭著大叫著,如瘋狗一樣回到了家。我的家門開著,屋子裡已經長滿了蜘蛛網,飛著蒼蠅和蚊子。我的家哪?我女人孩子哪?我幸福浪漫的過去哪?

    我嚎啕大哭,用頭撞牆。無用啊。我被二嫂還有我娘勸住了。二嫂領我到了埋葬劉文敏和大狗、二狗的墳地。已經長滿了青草的墳地裡面是我的女人與孩子。我抱住墳大哭。哭干了眼淚,我抬頭忽然問二嫂,怎麼沒有讓她們入祖墳?二嫂吭唧了一聲說,大哥大嫂不讓入祖墳,就埋在這裡了。我又問,咱爺咱娘就同意了。二嫂抹著淚說,他三叔,你就不要問啦,人死啦,就死啦,不能復生。

    我忽然清醒了,大哥、大嫂、爺、娘不認我李興民了,我就不是他們李家的人了,我不跟他們是一家人,我是野種,我的兒子也是野種。我又是傷心地大哭。

    哭累了,我就靠在墳地上,睡著了。我娘來叫我,我也不回去。還是我二嫂來叫我,讓我去她家吃飯。我不去,我想知道劉文敏、大狗、二狗是怎麼死的。

    二嫂在我的威逼下、哀求下,她才說了。她也是對大嫂不滿。說得模糊不清。但我卻清楚。二嫂說完,我就全猜到了。

    劉文敏和孩子的死因,我猜想是俺大嫂。我被抓去勞教了,劉文敏是反革命家屬受監視受管教。大隊經常點劉文敏的名去學習,生產隊也天天點她的名叫她學習,改造思想,問她還有什麼沒交待的嗎?負責管教劉文敏的正是俺大嫂。俺大嫂不是個東西,她可以報復劉文敏了。自從劉文敏進了俺家的門就和俺大嫂不對乎,我被抓走了以後,俺大嫂別提多高興了,經常到俺家問地瓜問南瓜,諷刺我們,挖苦我們。劉文敏怕她心裡恨她,但拿她沒辦法,人家是革命的領導。劉文敏受不了的是她經常誘導大狗。哄一下大狗,就問大狗你家的好吃的藏在哪兒?小孩口中掏實話,大狗就用手指我家的床下。

    挨餓的人增多了。大嫂到我家來的次數多了,她相信我偷了很多糧食藏了起來,不然大狗怎麼吃得那麼好。劉文敏也沒餓著!一次,大嫂又在哄大狗時,劉文敏受不了和她吵架了,說,你別到我家來,哪有你這種管教法?

    我大嫂也翻了臉,大罵我是反革命,罵劉文敏是反革命家屬,對待反革命家屬,她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結果引來眾人觀看,大嫂罵得更理直氣壯了,說我們和你們這個反革命家庭一刀兩斷,我姓我的革命的李,你姓你的反革命的李。劉文敏理屈,不敢吱聲了,大嫂被二嫂勸走。第二天,劉文敏和大狗二狗就被抓到了大隊的勞教所去學習。劉文敏被審問了好幾次,問我還貪污了什麼?

    劉文敏說沒有呀,真的沒有。她也不隱瞞,就說我過去搞過投機倒把,現在不幹了,真的沒有貪污呀。

    劉文敏在大隊受審,我爺連一眼都沒看過。我家人在我爺的眼中是一文不值的,是落後的狗屎。我爺對我的兩個兒子也是冷冷的,好似不叫他親爺爺。

    劉文敏放回來,就氣得有病了。她打開鎖著的堂屋門,發現家裡失盜了,惟一生存的希望破滅了,床底下的糧食被人偷走了。劉文敏是個心細的女人。她把大狗二狗扔到床上,再往床底一看,就氣哭了。埋在床底下的泥缸被扒開了,她鑽進床底去看兩個泥缸,泥缸敞開口,裡面什麼東西也沒有了。泥缸是我們家的糧食,我們家的倉庫被人盜了,沒留一點點糧食。劉文敏瘋著用雙手去摸泥缸的底,摸完缸,抓上來一把土,她爬出床底,就悲痛欲絕地哭了。傷心的情景我是能想像出來的。那個年代,糧食就是生命呀!她寧願做有糧食的反革命家屬。

    絕望了的劉文敏又氣又惱,就病了。可恨的是老大娘子,她還到過我家,她還變個法子審問她。從大嫂的話音中,劉文敏猜出來了,我們的糧倉就是床底下的兩個泥缸,就是大嫂干的,是她偷了我們家的糧食。她吃飽了,劉文敏沒有吃的了。

    劉文敏成了反革命家屬,心裡窩囊呀。她是不服,再加上受老大娘子的氣。受別人的氣還可忍,就是受自己人的氣難忍。劉文敏就氣病了,她病的時候家裡已經沒有可吃的了。老大娘子也不問,也沒把這個消息告訴俺娘,這個壞女人。

    劉文敏有病,發高燒燒死的。那時,生產隊正在學習黨中央文件,正在開群眾大會,要革命、生產再上一個台階。村裡人都出去湊熱鬧開會學習去了,誰還關心劉文敏他們。

    劉文敏發高燒燒死的。我的兩個寶貝兒子大狗二狗也餓死在他們娘的懷裡。是老二娘子,我二嫂發現的。收屍時,劉文敏的兩個奶子被兩個兒子咬掉了半個,劉文敏懷裡,她的棉襖棉褲都是血,兩個兒子被活活餓死了。

    劉文敏是用一個小木匣子,裝下她的屍體下葬了。大狗、二狗用草蓆捲上埋了,就埋在劉文敏的墳邊。

    埋葬劉文敏和大狗二狗那天,劉文敏的娘家來了人,只是看看就走了。我是反革命,沒有人敢和我靠近乎。

    我被放回來的時候,我的女人劉文敏和兩個兒子已經在另一個世界了。

    我就成了絕戶頭,無妻無子,我絕望了。看著大哥、二哥他們有女人也有孩子,看看我,完了。我就想到了過去,劉文敏在家時抱著大狗,奶著二狗,我的家多麼幸福呀。

    就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我想起了程月凡。對了,程月凡也是我的女人,她肚中的孩子是我的唯一親人了。

    我才想起程月凡早生過孩子了,孩子已經快半歲了。她生孩子,我是答應去看望她的,我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後,就忘了。那時,我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我的身體我的意志都遭到了極大的摧殘。在成分論的那時,沒有比現行反革命更可恥的了,我感覺自己是在十八層地獄裡,什麼時候是個盡頭呢?我才二十多歲就現行反革命了,這頂可恥的帽子能戴到什麼時候呢?

    程月凡啊程月凡,我當初不該認識你,認識你了,你不該問我借種。我是後悔過自己的舉動。可是,大狗、二狗死了之後,我沒有兒子了,我就想起了程月凡,程月凡給我生了孩子,天無絕人之路啊。

    於是,我就去鐵礦家屬宿舍找程月凡,我以為能見到正在餵奶的程月凡和我們的孩子。可是,沒有,程月凡的門鎖著,夏天熱熱的陽光灑落在屋前。我向她的鄰居打聽,才知程月凡已經死了。

    我徹底地絕望了,連程月凡也死了,我的兒子還能活嗎!難道老天真得要懲罰我,讓我斷子絕孫。我像瘋了一樣,向認識的家屬打聽程月凡是怎麼死的。人家說,哎喲喲,小李子,程月凡好可憐啊,大冬天她生了孩子沒有奶水,三天就下床幹活洗衣服,中了寒,得了產後瘋,死了。我問她的兒子哪?她的兒子被程國光的叔抱走了,哎,程月凡可憐哪!

    我最後找到了程國光的叔叔趙振抗家,開門見山的問他要孩子養。那年月,誰願多要一個負擔。趙振抗還有兒女,一家人的生活已經夠可憐的了,現在又增加了負擔。更重要的是沒有人願意撫養這個孩子。

    趙振抗知道我和程國光、程月凡的關係,但不知道程月凡肚中的孩子是我的。那時,工人不如農民,鐵飯碗不如種地的。

    趙振抗的女人對我說,月凡生了孩子,沒有奶水,就去買麻蝦下奶,誰知剛下了奶水,就病了,發高燒,原來是生孩子中了風寒得了產後楓,孩子沒滿月月凡就死了,月凡可憐吶,她死時是囑咐過我們要把孩子交給李興民養,孩子沒出生就認你為干爺,你就是李興民吧。我聽了程月凡死前留下的話,我哭了。程月凡我對不起你啊!

    趙振抗的女人又把程月凡生產前後的事說一遍,她說,程月凡臨死前還念叨你呢,說你成了現行反革命是冤枉了你,你是好人,她沒見到你就死了,可憐的月凡!

    說得我痛哭流涕,劉文敏、程月凡都是多好的女人啊!我傷心地抹著淚。我把我家劉文敏和兩個孩子的事都說了,趙家很是同情。

    這樣,我把程山,一個像我一樣的孩子抱回來了。老天爺沒有讓獨立門戶的李興民、小李莊又一李姓絕戶。

    程山來了,程山來了,四十年前就來了,程山是我的兒子呀。程山四十多了,長得更像我了,程山,程山,你是我的兒子,我把你抱來沒好好地撫養你,我就不敢承認是你的親爺。你爺是程國光,你娘是程月凡,我李興民只是你的養爺。

    程山來了,程山剛來小李莊時沒享過福,沒人疼愛,給小狗小貓一樣地野長著。都是老大娘子使的壞,老大娘子現在死了,她沒得好死,她讓耕地的拖拉機給壓死的。她害死了劉文敏、大狗、二狗,還想害程山,程山命大,沒有被害死。

    程山來了,老大娘子和莊上的人都譏笑我這個現行反革命想兒子想瘋了。笑就笑吧,我知道程山是我的兒子,我就說程山是我的兒子,老大娘子和俺家的人還有莊上的人都不相信,沒有一個人相信程山是我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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