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論講疏 第2章 導論 (2)
    第三個就是大家公認的這門學科真正的學科創始人郭紹虞先生的《中國文學批評史》。該書1934年出版了上冊,十多年後的1947年才出版下冊。幸好它有下冊出版,現代學術界流傳一個笑話,諷刺有人寫書只能寫個上冊,上冊出版了,別人都以為下冊不久也會出來了,哪知道等了若干年還是不見下冊出來,作者都去世了還是沒有下冊出來。這諷刺的是胡適先生。胡適先生寫《中國哲學史大綱》和《白話文學史》都是只有上冊而不見下冊出來,黃侃先生對此就有調侃。他在中央大學講課時說:"昔日謝靈運為秘書監,今日胡適可謂著作監矣。"他還補充說:"監者,太監也。太監者,下部沒有了。"對胡適先生的諷刺挖苦不可謂不辛辣。黃侃先生這話流傳甚廣,但出處還需要考證。

    而梁漱溟先生《略談胡適之》中認為胡適寫《中國哲學史大綱》只有上卷,下卷寫不出來是因為胡適"對佛學找不見門徑,對佛教的禪宗就更無法動筆,只得作一些考證;他想從佛法上研究,但著名的六祖慧能不識字,在寺裡砍柴,舂米,是個賣力氣的人,禪宗不立語言文字,胡先生對此就無辦法"。這種猜測可能有幾分道理,寫到後面不能繼續寫出下冊的原因很多,但確實與下冊涉及的內容很多人沒有搞明白或者不懂有關。下冊的部分涉及大量佛教的內容,很多人對佛教的東西又確實沒有辦法。過去很多人,包括已故的大哲學家,不像現在的人,動不動就敢把什麼東西都拉通了寫。胡適就不敢拉通,只寫了個上冊,起碼內心是真實的,就是我只能寫這個部分。但是,郭紹虞先生還是把下冊寫出來了,只是他的下冊到1947年才出版而已。這部書體系龐大,內容眾多,可以說是嚴格意義上的通史,有70多萬字。從7萬字到26萬字,再到70多萬字,我們從形式上看見了中國文學批評史這個學科的"成長"。

    郭紹虞先生把中國文學批評分為三期八段。要注意,陳鍾凡先生分的是八期,而郭紹虞先生只分三期,但是有八段。第一期叫文學觀念演進期,第二期叫文學觀念的復古期,第三期叫文學批評的完成期。八段是哪八段呢?第一期分三段,周秦一段,然後兩漢一段,魏晉南北朝一段。第二期就是所謂的復古期,分兩段,隋唐一段,北宋一段,不包含南宋。最後的第三期分為南宋一段,金元一段,再加上明清一段。從他這三期就能看出來,他這部書體系龐大,而且符合標準的西方結構觀念,文學觀念的演進是用哪個標準來看的?進化。他認為文學觀念要進化。在我看來,中國文學從先秦一直到清代基本上就是那個廣義的"文"的觀念,沒進化。他用的是西方的純粹的文學觀念,認為到魏晉南北朝就差不多接近西方那個純文學觀念了,這是他的看法。正因為該書體系龐大,在觀念上也非常明確地提倡純文學觀念,所以受西風熏染的現代學術界一般也就認為真正奠定這門學科的就是郭紹虞先生,但他在本學科的研究方面缺憾也相當多。

    第四個是羅根澤先生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羅根澤先生這本書的編寫過程比較曲折,也比較複雜。1934年的時候只寫了周秦漢魏南北朝部分,由北京人文書店出版。到1943年,又加了後面的隋唐和晚唐五代文學批評史,就分四本書來出了:《周秦兩漢文學批評史》、《魏晉六朝文學批評史》、《隋唐文學批評史》、《晚唐五代文學批評史》。此次改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到1957年,又把這四本書合起來,分兩本來出,由中華書局出版,叫《中國文學批評史》(一)、《中國文學批評史》(二)、1960年,羅根澤先生去世了。1961年,別人把他後來寫的兩宋部分的東西整理出來,就叫《中國文學批評史》(三)、羅根澤先生就只寫到宋代,他的抱負應是要把中國文學批評史寫完,但可惜的是寫到宋代就去世了。

    羅先生在"文學界說"上把文學觀念分為"廣義的文學"、"狹義的文學"與"折中義的文學",他自己取"折中義的文學"觀念。在我看來,相比較於採用"狹義的文學"的觀念者,這反而是一個進步,但羅先生採用"折中義的文學"觀念只是一種妥協而已,既要"預流"現代學術,同時又要在一定程度上保持傳統的特色。另外一個特點是寫法上體例比較靈活,通史上採用編年體,斷代上採用紀事本末體與紀傳體羅根澤先生對於體例的選擇有他的說法:"我們不能拘於一種體例,我們要兼攬重長,創立一種'綜合體':先依編年體的方法,分全部中國文學批評史為若干時期再依紀事本末體的方法,就各期中之文學批評,照事實的隨文體而異及隨文學上的各種問題而異,分為若干章然後再依紀傳體的方法,將各期中之隨人而異的偉大批評家的批評,各設專章敘述。",這是中國古代史學的寫法。

    這是現代以來中國文學批評史作為一個學科的歷史發展情況。20世紀50年代至1966年前基本上原地踏步,沒有新東西出來。郭紹虞先生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再版了,重新出版就有些變味了,已經不是民國時候的那個風味了,而是用新的指導思想對舊作進行了較大的改寫,以適應新的氣候。再一個就是羅根澤先生的書原來是四本,現在合成兩本出版,內容基本上沒變化,也未採用新的指導思想改寫舊作羅根澤先生對於舊作的態度在1957年的《新版序》和1958年的《重印序》裡面有說明:"既然編寫在解放以前、抗戰以前,限於自己——特別是那時的水平,不免有許多錯誤和缺點。現在對自己能發現和同志們曾經指出的錯誤,作了一些修改。但仍保存了原來的組織和面貌,對一般的受那時觀點局限的地方,沒有改動。"。60年代以來,大家都沒辦法做學問,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70年代末。

    下面介紹一下70年代末以來的情況。70年代末、80年代初改革開放,又刺激了學術界的研究熱情,再加上那個時候這個學科的奠基人郭紹虞先生還在世,有人領頭,於是這門學科有了比較大的發展。首先是劉大傑、王運熙等先生所編的三卷本《中國文學批評史》的出版。該書的上冊實際上在1964年就出版了,到了70年代末、80年代初,這書修訂出版,同時出齊了中冊與下冊。這個三卷本的《中國文學批評史》雖然出版於70年代末、80年代初,但是很多材料的搜集與觀點的形成基本上在60年代前期。同時也有不少學者來做這方面的研究而且出了專著,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敏澤先生寫了兩卷本的《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書的名字略微不同於既往,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加了"理論"兩個字。中國人民大學的蔡鍾翔、成復旺、黃保真先生寫了一個五卷本的書出來,書的名字也不同於以前的慣例與傳統,以前都叫中國文學批評史,他們把這個名字改了一下,叫《中國文學理論史》。20世紀80年代有意於較大改寫這門學科的寫法的應該是南開大學中文系的羅宗強先生。羅先生出了一本《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對學界影響很大。

    從題目就可以看出羅先生的旨趣所在,那就是用"文學思想史"的提法代替"文學批評史"的提法,我個人是同意而且同情瞭解羅先生的這個提法的。羅先生的主張與理念在該書的"引言"部分也作了闡述,基本理念就是"文學思想不僅僅反映在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著作裡,它還大量反映在文學創作中",堅持緊密結合文學創作的思路去面對古人對文學的各種思考與看法。羅先生有志於按照這一理念寫一部《中國文學思想史》的通史。

    到了20世紀90年代,這一學術願望得到了部分實現,羅先生的《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和他的博士張毅的《宋代文學思想史》先後出版了,但其他斷代的寫作似乎還尚待完成。同時,北京大學中文系張少康先生也寫出了上、下冊的《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發展史》,復旦大學中文系王運熙等先生主持寫出了七卷本的《中國文學批評通史》。從大的趨勢看,似乎是越寫越厚,蔡鍾翔等先生們已經寫出五卷本了,這麼厚了,大家還覺得意猶未盡,又寫得更厚。這個七卷本每一卷大概都接近一千頁,七卷本加起來總體接近一萬頁,可謂對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各個角落都作了搜羅殆盡的工作。從字數上看,這個學科從7萬字發展到復旦大學的七卷本,七卷本起碼也有420萬字。我們先從量上來看,確實是蔚為大觀了。

    到這裡是不是我們就該結束學科史的介紹了呢?還不到結束介紹的時候。過去我來四川大學中文系讀碩士的時候,讀的不是文藝學,考碩士的時候目錄上面就是"中國文學批評史",我報考的專業就是中國文學批評史,方向是漢魏六朝文論。那個時候,這個學科是和中國古代文學、文藝學平起平坐的二級學科。1997年國家調整學科目錄,就把中國文學批評史這個學科調整得不是二級學科了,所以我進來時是以"中國文學批評史"的專業招進來的,畢業的時候卻變成文藝學專業出去了。

    那這是不是說明這個學科就進入末日了呢?那也不是,只能說在學科目錄上是終止了它的歷史,而事實上卻又存在著。要注意,我講的這個學科名稱始終是中國文學批評史,就是說,直到1997年,官方的研究生培養目錄上這個學科的名字都叫中國文學批評史,反而是"中國古代文論"這個名字從來沒有上過官方的學科目錄。當然,最近又要修改學科目錄,學界開會時很多人都呼籲恢復中國文學批評史的二級學科目錄,能否恢復尚不得而知。總之,我把這個學科從誕生到最終從學科目錄上消失,給大家交代清楚了,這個學科史也就應該是給大家交代清楚了。但學科史交代清楚並不等於就解決了核心的問題,而這些相關問題就是下面我要講的內容。

    二、學科史中的有關問題:文學觀念以及中國傳統社會的性質

    前面講了第一個問題學科史,下面講第二個問題:學科史中的有關問題。這個問題主要有兩個方面。第一個是觀念層次,就是在文學觀念上能不能夠用西方純文學觀念來整理傳統中國的東西。第二個是中國傳統社會的性質,我們既然是講過去的東西,必然涉及對傳統中國社會的認知問題,這是我們討論與研究中國文學批評史或者中國文論的背景。

    對第一個方面的問題,可能很多人並沒有思考過,認為用西方文學觀念去整理與研究中國文學與文學思想是不證自明的,理所當然的,但實際上不是這樣一回事。我個人認為,這個問題是這個學科最核心的問題。這個東西你搞錯了,這門學科的方向就錯了。一旦這個觀念搞對了,這個學科的路徑也就對了。那麼通觀我們剛才說的學科史,從1927年一直到現在,我個人認為這個學科在觀念上是有問題的。我給大家提供一些基本的根據讓大家參考。我們知道,黃侃先生對傳統有非常深入的研究,他怎麼來看待這個問題呢?黃侃先生說過一句話:"治中國學問,當接收新材料,不接收新理論。"他是這麼看的,而我們這個學科從其發展可以看出基本上就是一部接收新理論的歷史,西方新出理論了,馬上就用來裝點中國古代的東西,基本上是這樣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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