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滄海欲成塵 第9章 天台二仙女
    「劉阮入天台」「天台桃源」之類的典故,在舊詩文中經常提到,像《西廂記》中,張生「壞壞地」將鶯鶯小姐抱入帳中時,就來上這麼一段:「我這裡軟玉溫香抱滿懷。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間花弄色,將柳腰款擺,花心輕拆,露滴牡丹開……」

    《全唐詩》中寫此事的詩也不少,但最為詳細的是曹唐寫的這五首,這些詩寫得非常詳細,將原本出於《幽明錄》(劉義慶著)的故事,用詩的語言複述了一遍。

    劉晨阮肇游天台

    曹唐

    樹入天台石路新,雲和草靜迥無塵。

    煙霞不省生前事,水木空疑夢後身。

    往往雞鳴巖下月,時時犬吠洞中春。

    不知此地歸何處,須就桃源問主人。

    據《幽明錄》中所說,漢明帝永平五年,剡縣(現浙江嵊州市)名叫劉晨、阮肇的兩個年輕人,一起到天台山中去採楮樹的皮,這種樹皮抽出纖維來可以織布。結果走來走去,就迷了路。在山中轉了整整十三天,帶的乾糧都吃光了,餓得眼發藍,幾乎快死掉了。後來看到山頂有一棵大桃樹,上面結了不少的桃子,二人攀著葛籐爬上去,吃了幾個桃子,就覺體健腹飽,精神頭也十足了。

    後來,劉阮二人又在溪水中發現了一個木杯,裡面盛著胡麻(芝麻)飯,他們一合計,既然有飯,肯定上游有人家,於是就沿著溪水向上走,來到溪水的盡頭,果然見到了兩位「姿質妙絕」的美女,兩位美女笑著對他們說:「劉阮二郎,你們把我們丟掉的杯子找來啦。」

    這就是劉阮二人得見仙女的過程,曹唐的第一詩,就寫的是以上的意思,只不過詩中說得有點抽像和空泛,當然,在唐代時,人們對這一則的故事,都是非常熟悉,詩中也用不著太過仔細描述。

    劉阮洞中遇仙子

    曹唐

    天和樹色靄蒼蒼,霞重嵐深路渺茫。

    雲實滿山無鳥雀,水聲沿澗有笙簧。

    碧沙洞裡乾坤別,紅樹枝前日月長。

    願得花間有人出,免令仙犬吠劉郎。

    這一段詩,講的就是兩位仙女遇到劉晨、阮肇之後的情景了。據《幽明錄》中說,兩位仙女將劉阮二人領到家中,仙女的房子鋪著銅瓦(才是銅瓦,也不是金瓦,看來仙女也不算太奢侈),室內各有一座大床,都垂著絳羅紗帳,帳角懸著金鈴,很是雍容華貴,床頭各有十個丫環在侍立。

    仙女說:「劉阮二郎,跋山涉水而來,雖然吃了仙桃,但腹中還是有些飢餓,抓緊做飯來。」不一會兒,「胡麻飯」「山羊脯」「牛肉」這幾樣飯菜(這仙女飯菜的檔次也不是太珍異,這些菜好像也就二百塊錢足夠了)就端上來,滋味很是香甜,劉阮和兩個仙女一起飲酒作樂,這時又跑來一群女子,手中拿著三五個桃子,對這兩個仙女說:「祝賀你們找到了夫婿啊!」劉阮二人聽了,又是歡喜,又是惶恐。

    到了晚上,仙女安排劉阮各睡一個錦帳,深夜時分,仙女就跑過去和他們歡好——「言聲清婉,令人忘憂」。就這樣,劉阮和仙女過了十來天,就想告辭回家,仙女說:「你們能來到這裡,是前世的宿緣所牽,為什麼要急於離開呢?」看來仙家說理,動不動就是「宿因」,這理由真的很好,而且作為凡人,哪裡懂得前因後果,更不敢說出什麼二話來。「話語權」完全掌握在仙女們的手中。於是劉阮二人又待了下去,住了有半年多。

    仙子送劉阮出洞

    曹唐

    慇勤相送出天台,仙境那能卻再來。

    雲液每歸須強飲,玉書無事莫頻開。

    花當洞口應長在,水到人間定不回。

    惆悵溪頭從此別,碧山明月閉蒼苔。

    如此又待了半年,到了春天,劉阮二人看到草長鶯飛,聽到百鳥啼叫,思家的心情越來越強烈,於是他們苦苦哀求仙女放他們回去。仙女一看,再強留他們也沒有什麼意思了,於是歎息說:「塵孽牽纏著你們不放,叫我有什麼辦法呢?」於是她們召集來所有的女子,擺下宴席,一起為劉阮二人送行。酒闌席散後,她們指點了下山的路徑,就回去了。詩中所寫的「玉書」,似乎是仙女送給他們的修仙秘籍,但《幽明錄》中沒提。

    劉阮二人回到故鄉,只見面目全非,巷子和屋子完全沒有記憶中的模樣了,村裡的人竟沒有一個認識的,打聽了半天才得知,原來時間早已過了三百多年,我們常用「恍如隔世」這樣一個詞,這裡卻是真的隔了好幾世了。經多方打聽,找到一個人,按輩分是劉晨的七世孫。他當然不認識劉晨,倒是聽過祖輩說,曾有一個先人上山採藥,一去不回。劉阮二人聽了,失魂落魄一般,如今已不是他們的時代了,在村裡住著也沒什麼意思,於是他們就又想再回天台山去找仙女。可是,失去了,就再也回不去了,空月寂寂,冷月冥冥,再也找不到當初的路徑。

    劉阮再到天台不復見仙子

    曹唐

    再到天台訪玉真,青苔白石已成塵。

    笙歌冥寞閒深洞,雲鶴蕭條絕舊鄰。

    草樹總非前度色,煙霞不似昔年春。

    桃花流水依然在,不見當時勸酒人。

    詩中說:「草樹總非前度色,煙霞不似昔年春。」其實草樹煙霞怎麼會有什麼不同,只是情緣難續,這山川草木看起來就無論如何再不似舊時了。有些東西,一旦捨去,就難以找回了,不珍惜曾經擁有過的幸福,再想回頭,已是惘然難覓。

    珍惜擁有,失去不再有。也許這就是仙女想要告訴劉阮二人的吧。

    對此,中唐詩人元稹就非常不理解,他寫詩感歎道:「芙蓉脂肉綠雲鬟,罨畫樓台青黛山。千樹桃花萬年藥,不知何事憶人間。」意思說,有天仙的姿容相伴、有青山裡的畫樓居住、有仙桃和仙藥服食,人生至此,十分完美了,你這倆傻小子幹嗎要回去呢?

    當然,從一些賢妻良母的思維來看,劉阮二人回家找自己的老婆孩子,也是很重情義的,並不像劉阿斗一樣,有了好吃好喝,就「此間樂,不思蜀」了。二人不要美貌仙女,不棄糟糠之妻,豈不勝過陳世美萬倍。

    元稹是出了名的薄倖男人,他拋棄了鶯鶯,去娶高官之女,這事,單是我的書裡就提過多次,想必大家早就熟知。他的思維當然是「人往高處走」,對劉阮二人的思想非常不理解,這是很自然的。

    《幽明錄》中說,劉阮二人尋不到仙女,後來也沒有回去,竟不知所終。而在曹唐的詩中,又寫了這樣一首詩,表明仙女也在懷念劉阮。

    仙子洞中有懷劉阮

    曹唐

    不將清瑟理霓裳,塵夢那知鶴夢長。

    洞裡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

    玉沙瑤草連溪碧,流水桃花滿澗香。

    曉露風燈零落盡,此生無處訪劉郎。

    說點題外話,後人的詩話集中曾嘲笑過「洞裡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這兩句,雖然擬的是仙女的口吻,但聽起來竟像是鬼詩。確實,這首詩中的情調非常的悲慼,像「曉露風燈零落盡」也是陰風慘慘的,說起來,這天台二女仙,也不像是很尊貴的仙女,她們僻處在深山之中,像什麼「胡麻飯」「山羊脯」「牛肉」之類的也算不上什麼天廚仙饌,也沒有見她們飛來飛去,使出什麼高深的法力。

    雖然仙女們完全可以再把劉阮二人接回來,然而,劉阮既然堅持要走,他們之間的緣分已經盡了,再回來也沒有什麼意思了。有些事,有些人,一旦時過境遷,就再也回不去,就算還有這個人,也不是當時的那個人了。

    人一生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此生無處訪劉郎」,就算劉郎仍在,也不再是初相見時的那個劉郎。

    清代蒲松齡所寫的《聊齋誌異》中有《賈奉雉》一篇,其中有一段情節,襲用了劉阮入天台的架構,說是賈奉雉因厭惡人間是非不分的污濁,於是去深山修仙。這回深山裡沒有美女相迎,卻出來一個老叟(仙人),晚上安排他獨居一室,進行考驗,先派老虎嚇,沒嚇動,後派美女勾引,也沒打動她,結果這個美女又幻化成其妻的樣子,並且用他們夫妻間的暗語來挑逗他,賈奉雉不能忘情,就和她OOXX了一番。第二天,老叟大怒,說他塵緣未淨,就把他轟走了。

    賈奉雉回到家鄉,看到的也是面目全非,無復舊時景象,只不過時間只過了三代,才到他的孫輩(賈奉雉在山中待的時間本來就沒有劉阮長嘛)。蒲松齡安排其妻在賈奉雉走後七八年時,就沉睡不醒,不飲不食,一直睡了百餘年,得以不老不衰,賈奉雉一回來,其妻就醒轉了(哼哼,蒲松齡真是不懂浪漫,如此重要關頭,也沒安排像王子吻醒睡美人那樣的煽情橋段),於是夫婦二人又團聚重見。後來還又有不少拉拉雜雜的事情,不必詳述。

    對比劉阮和賈奉稚的故事,不免發現,後人遠不如先人浪漫,不但蒲松齡在故事中將山中仙女換成了糟老頭,而且大講「存天理、滅人欲」的迂腐思想,意思是要杜絕一些情感才能修仙成功。而回到家後的滄桑巨變,也遠不如劉阮故事中更醒豁透徹。一方面賈奉稚這裡只隔了三世,另外又加上其妻化做「睡美人」的情節,這份滄桑感就變得淡漠多了,粘皮帶骨,一點也不爽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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