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風 第15章 黎明前的排簫手 (2)
    巨大的堰口是一個廣闊的半圓形,連接著回水沱的兩岸。它散著泡沫,閃著光,兩邊是綠幽幽的流水。漩渦轉動著,水泡漂流著,攪動著平靜的水面,以它那莊嚴而撫慰的轟隆聲淹沒了其他聲音。水流正中,在堰口粼粼的水臂環抱之下停泊著一個小島,楊柳、銀樺和赤楊緊密地包圍著它。這個小島矜持、羞澀,又意味深長地把一切都藏在帷幕的後面,等到適當時機才會奉獻給它喜愛的人。

    兩個動物懷著近似莊重的期待,緩慢卻不遲疑地劃過了蕩漾的水面,在花繁葉茂的小島邊緣拴好了船,靜靜地上了岸。穿過芬芳的草地和矮樹叢,走過一塊平地,最後來到一片綠油油的草地,草地四周長著山楂、野櫻桃和黑刺李等各種果樹。

    「這就是我的音樂夢所在的地方,那曲調就是從這裡向我吹奏的,」水老鼠悄悄地說,彷彿失了神。「就在這兒,就在這個神聖的地方。如果我們有可能找到他,就一定是在這兒。」

    此時鼴鼠突然感到一種偉大的敬畏降臨他身上:這種敬畏感使他肌肉放鬆,頭垂得低低的,腳下似乎長了根兒似的。那不是驚惶失措的恐怖感——事實上他只感到一種美妙的靜謐和幸福——而是一種徹底征服了他的敬畏。他雖然沒有看見,卻很明白,這只能夠意味著某種神聖的存在就在很近很近的地方。他吃力地轉過頭去尋找他的朋友,只見水老鼠在身旁畏怯、恐懼、劇烈地顫抖著。可是,他們周圍那些樹枝上的眾多飛鳥卻依然寂寂無聲。曙光仍在逐步明亮。儘管排簫聲已消失,但那種召喚似乎是那樣急切而不容抗拒。就算是死神馬上降臨到他頭上,他也無法拒絕。他渾身顫抖著,順從了那種召喚,抬起了他卑微的頭。這時周圍的一切都已清晰可見,大地披上了繽紛的色彩,萬物屏住呼吸。他兩眼緊盯著這位「朋友和救世主」(朋友和救世主:指山林之神潘,希臘神話裡的人物),看見這一切時發現自己還活著,為此他感到驚訝。

    「水老鼠!」他喘著氣,顫抖著悄悄說,「你害怕嗎?」

    「害怕?」水老鼠嘟噥道,兩眼露出難以言狀的神情,「害怕,害怕他嗎?啊,絕不會的!可是說老實話,鼴鼠,我真有點發楚!」

    於是兩個動物匍匐到了地上,低頭膜拜。

    突然,太陽那巨大的金盤在地平線上壯麗地出現了;最初的陽光射過河邊的草地,迎著他們倆,耀花了他們的眼睛。到他們恢復視力時,那幻影已經消失,天空充滿了鳥兒們迎接黎明的歡歌。

    這時他們才慢慢意識到自己曾經看見卻又失去了的一切。他們茫然地瞪大了眼睛,更加痛苦了,說不出話來。此刻微風任著性子從水上刮起,搖晃著白楊和帶露的玫瑰,輕輕地吹拂和撫摸著他倆的面頰。隨著那溫柔的撫摸而來的是迅速的遺忘,那是和善的山林之神最後給他們的最佳禮物。山林之神向他們顯露了自己、幫助了他們。現在,是出於體貼才給了他們這份遺忘的禮物的。山林之神擔心那令人惶竦的記憶會存留下來,壓倒了歡樂與快活;他擔心那驚人的記憶會反覆出現,破壞了他從困難裡救出的小動物們的日後生活——他救他們出來原是為了讓他們生活得跟原先一樣幸福快活、無憂無慮的。

    鼴鼠揉著眼睛望著水老鼠——水老鼠正莫名其妙地四處張望著,「對不起,你剛才說什麼來著,水老鼠?」

    「我只是在說,」水老鼠慢吞吞地回答,「可能就是在這地方,我們就要在這兒找到他——如果還能找到的話。你看!嗨,他就在那兒,那小傢伙!」他發出一聲歡呼,往熟睡的小胖子跑了過去。

    但是,有好一會兒鼴鼠呆站在那裡,陷入了沉思。他就像突然從美夢中醒過來,竭力想從腦海中搜尋夢中的情形,但什麼也沒找到,只是模糊地感到夢中的美妙!在跟記憶做了短暫的鬥爭之後,他惋惜地搖了搖頭,跟著水老鼠去了。

    小胖子醒了過來,快活地吱了一聲,見到以前常跟他玩的爸爸的朋友,歡喜地扭了扭身子。但是,馬上便一臉茫然,開始轉著圈子尋找,並發出乞求的哭叫,就像小孩在保姆懷裡快活地睡著了,醒來時卻發現已被單獨放到了陌生地方,便到屋角、櫃櫥裡尋找,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跑,心裡那無聲的失望越來越嚴重。小胖子就是這樣在小島上尋找的。他頑強地、不知疲倦地尋找。最後,絕望的時刻終於到來,他放棄了,坐下了,傷心地哭了起來。

    鼴鼠急忙跑上去安慰那小動物。但是水老鼠卻留戀著,長久懷疑地望著草場上幾個深深的蹄印。

    「有個……很大的動物,來過這兒。」他思索著並緩慢地嘟噥道,站在那兒深思,他的心受到了奇特的震動。

    「來吧,水老鼠!」鼴鼠叫道。「想一想可憐的水獺吧,他還在渡口守候著呢!」

    小胖子很快便被哄住了,因為他被允諾劃一次水老鼠的船。兩個動物引著他來到水邊,把他安全地放到他倆之間,然後往回水沱的方向劃下去。這時太陽已升得很高,他們覺得熱了。鳥兒們恣意地鳴囀起來,兩岸的花朵點頭微笑。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兩個動物有同感),這些花兒怎麼也比不上剛才看到的那些鮮艷多姿。然而究竟是在什麼地方呢?他們記不清了。

    他們來到了主河道,掉過船頭向上游劃去,劃向他們朋友的地方。他們知道他在那裡孤獨地守著夜。他們來到熟悉的渡口時,鼴鼠把船划到了岸邊,兩人抱出了小胖子,把他放到纖道上站住,命令他快步往前走,在他背上友好地拍了拍,算是告別。然後他們把船划到了河中央,他們看見小傢伙神氣十足地走著,然後突然抬起下巴,歡叫著加快步伐向前跑去,因為似乎認出了什麼。他們向河上看去,看見了水獺從他耐心蹲著的淺灘裡激動地跳了出來。在水獺穿出柳林踏上纖道時,他們聽見他那驚訝而歡樂的叫聲。然後,鼴鼠使勁一打槳,掉過船頭,讓急流把他們往下游帶去。他們的搜尋已經結束。

    「我覺得十分疲倦,水老鼠,」鼴鼠說,懶懶地靠住雙槳,讓船順水漂流,「也許你會說是因為通夜沒睡覺了,但那不算什麼。在這個季節,一個禮拜有一半的夜晚我們都是這樣過的。不,我覺得我們經歷了一件很激動也相當可怕的事。它剛結束。可是,又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呀。」

    「說不定是件很驚人、很精彩、很美麗的事。」水老鼠喃喃地說,往後一靠,閉上了眼睛。「我跟你有同樣的感覺,鼴鼠。就是疲倦得要命,但又不是來自身體的疲倦。幸好有流水可以送我們回家。讓太陽曬進骨頭、聽風在蘆葦裡遊戲不是很快活嘛!」

    「很像是什麼音樂——遙遠的音樂。」鼴鼠瞌睡地點點頭說。

    「我剛才也是這麼想,」水老鼠喃喃地說,昏沉而疲倦,「舞蹈音樂。輕快的、跳個沒完的那種,但是有歌詞。音樂融進歌詞又離開了歌詞。我斷斷續續聽見的,然後又變成了舞蹈音樂,消失了,只剩下蘆葦柔和微弱的耳語。」

    「你聽得比我清楚,」鼴鼠難過地說,「我聽不出歌詞。」

    「讓我來試著告訴你歌詞吧,」水老鼠仍然閉住眼睛輕聲說,「現在又變成歌詞了,很微弱,但是清楚:

    為了不使畏懼長駐你們心頭,

    不使你們的快樂變成煩憂,

    當你們需要我時,

    我會在你們身邊,

    但你們必須將我遺忘!

    ——現在蘆葦又接下去唱了:

    遺忘,遺忘

    ——蘆葦在歎息,歌曲變成了簌簌響的耳語。現在聲音又回來了——

    為了不使手腳紅腫綻裂,

    我移開設下的陷阱。

    當我揭開紗網時,

    你們會把我瞥見,

    但你們必須遺忘!

    ——劃得靠近一點,鼴鼠,靠近蘆葦一點,聽不大清楚了,歌聲越來越弱了——

    我撫慰林中流浪的孩童,

    我幫助迷路的小羔羊,

    我撫平他們身上的創傷,

    然後囑咐他們全遺忘!

    ——靠近點,鼴鼠,靠近點!不行,沒有用,歌聲成了蘆葦的細語,消失了。」

    「但是,這些話是什麼意思?」鼴鼠聽不懂,問。

    「這我就說不清了,」水老鼠簡單地說,「我只把聽見的東西告訴你。啊!現在歌聲又回來了!這回聲音很大,很清楚!這回,終於,真是那東西,那不會有錯的,樸素,熱情,完美……」

    「好吧,我們來聽聽。」鼴鼠耐心地等了幾分鐘,在炎熱的陽光下睡意矇矓地說。

    但他沒有聽見回答。他一看,明白了:疲倦的水老鼠已經睡熟了,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那樣子好像還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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