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鷦鷯躲在幽暗的河岸邊嬌滴滴地唱著小曲兒。雖過了夜晚十點,天空還留著晚霞的一片裙角,依戀著已經消逝的白晝。仲夏的夜雖短,經它清涼的指頭一驅趕,午後那炎熱的暑氣也終於煞住,一浪浪地消逝了。鼴鼠伸直了身子躺在河岸上,等著朋友回來。酷熱的白天使他直到現在還在喘氣。那一天從黎明到黃昏後一直萬里無雲,他是跟幾個夥伴在水上度過的,也讓水老鼠自由去跟水獺進行了一次早該履行的約會。鼴鼠回家時發現屋子還黑,還空著,沒有水老鼠回家的跡象。水老鼠無疑還跟老朋友在一起,而天仍然悶熱,屋子裡沒法待。於是,鼴鼠便在一張羊蹄草葉上躺了下來,回憶起白天的活動,想起玩得很痛快的一天。他隨即聽見了水老鼠輕輕的腳步,踩著曬焦的葉子走來了。「啊,美妙的清涼!」水老鼠說著坐下了,沉思地凝望著河水,心事重重,沒有說話。
「你一直待到吃晚飯,是嗎?」鼴鼠隨即問。
「只能那樣,」水老鼠說,「我要是想早走,他們是不會同意的。他們一向多麼好客你是知道的,竭盡全力安排了一切,使我快活,直到我離開。但我一直覺得自己不近人情,因為我很清楚他們很不幸,雖然他們努力掩飾著。鼴鼠,我擔心的是,小胖子又不見了。他爸爸把他看得多寶貴你是知道的,雖然水獺嘴上不大講。」
「那孩子怎麼啦?」鼴鼠輕鬆地問,「嗨,不見了著什麼急呀?他老是亂跑的,失蹤了又回來,太愛冒險。但是從來沒有受到過什麼傷害。這兒的人都認得他,喜歡他,跟喜歡老水獺一樣。你可以放心,會有動物遇見他把他送回家來的,沒有事。可不!我們自己還找到過他不是,離家好遠,小傢伙不是還滿自信、滿快活的嘛!」
「沒錯,但這回要嚴重些,」水老鼠沉重地說,「現在,他已經失蹤了好幾天,水獺們上上下下什麼地方都找遍了,一點跡象都沒有。他們問過好幾英里範圍內的每一個動物,可誰也不知道他的任何情況。水獺顯然比他願意承認的要著急得多。我從他那兒知道小胖子還不大會游泳。我能看出來,他想到的是堰口。考慮到季節,從堰口流下的水還很多,而那地方一向很能吸引孩子——你知道。水獺平常是不會為兒子擔心的,可他現在確實緊張。我走時他跟我一起出了屋子——說是需要點空氣,要活動活動腿腳,但我能看出不是那麼回事。於是我讓他說了實話,探出了他的口風,終於全明白了。他打算在渡口通夜守候。你知道早年那擺渡的地點吧,修橋以前?」
「我很清楚的,」鼴鼠說,「但是水獺幹嗎要選那麼個地點去守夜呢?」
「他第一次教小胖子游泳就似乎在那兒,」水老鼠說,「河岸附近有個有碎石的淺沙嘴,他以前是在那兒教孩子捉魚的;小胖子捉到的第一條魚也在那兒——因此他非常得意。孩子喜歡那個地方。水獺以為那可憐的小傢伙如果現在還在,不管從什麼地方亂跑了回來,都會往他喜歡的渡口走的。或者,如果他偶然經過,也一定會想起它來,到那兒逗留,玩耍。因此水獺每天晚上都到那兒去守夜,碰運氣,你知道,不過是想碰碰運氣而已!」
他倆好半天沒有出聲,想著同一件事——那孤獨絕望的動物,蹲在渡口邊守望著,等待著。等待整整一個長夜——碰運氣。
「哎,哎,」水老鼠隨即說,「我看我們應該考慮回屋子了。」可他自己也沒任何舉動。
「水老鼠,」鼴鼠說,「我不幹點什麼簡直沒法回屋睡覺,儘管我似乎找不到事可做。我們把船弄出來,往上游劃吧。一個小時以後月亮就上來了,那時我們就可以盡力找一找——總比什麼都不做就去睡覺好。」
「我也正這麼想呢,」水老鼠說,「反正也睡不著,再說也快天亮了。天亮以後我們還可以一路找早起的人打聽孩子的消息。」
他們取出船,水老鼠拿來了槳,小心地劃著。天空隱隱約約倒映在河中央的一片狹窄、清澈的水面上,岸上高高低低的樹木昏暗的倒影在岸邊的淺水灘上,不留神還以為是河岸呢。鼴鼠小心翼翼地掌好舵。夜很黑,空無一人,但隨處都能聽到各式各樣低低的聲音,那些晚上不睡覺、緊張忙碌的小動物們唱歌、聊天和走路的聲音。他們徹夜忙著自己的事情,等到太陽一出來,他們才會去休息。河水發出咕嚕的聲響,聽起來比白天更加清晰,彷彿就在耳邊。有時,背後突然傳來一陣清脆聲,似乎是在呼喚他們,把他們嚇了一跳。
地平線在天空映襯下顯得清楚而明確,其中一部分因為襯著一片逐步升起、逐步擴大的微光成了黑色。終於,月亮帶著從容的帝王氣象出現在期待著的大地邊緣,然後甩掉了地平線,擺脫了羈絆,冉冉升起了。他倆再次見到了種種熟悉景象——廣闊的草場,寧靜的園地和兩岸之間的河流。它們都柔和地展示各自的風姿,濯去了神秘與恐怖,閃著光,像在白天一樣,卻又與白天有迥然的差別。他倆常到之處彷彿換了盛裝向他們致意,彷彿曾經走開、換上純潔的新裝,再默默地走了回來,羞澀地等待著、微笑著,要看這兩位是否還認識盛裝下的它們。兩個朋友在柳樹上拴好船,踏上了這個寂靜的銀色王國,耐心地搜尋著灌木叢、空心樹、隧道和隧道裡的涵洞、地溝,還有乾涸的水渠。他們又上了船,劃到河對岸,以同樣的方式向上游搜尋過去。寧靜而超脫的月亮雖然離他們那麼遼遠,也在無雲的天空裡幫助他們尋找,一直幫到時間已到,才戀戀不捨地沉向地面,離他們而去。於是,神秘再次籠罩了大地與河流。
這時,一種變化慢慢出現了。地平線漸漸變亮,田野和樹木變得跟在夜裡所看到的不同,更為清晰明亮,籠罩著大地的神秘色澤漸漸消失了。突然,一隻鳥兒吹奏了一聲,又平靜下來。接著,微風掀了起來,吹得蘆葦與香蒲沙沙作響。鼴鼠划著槳,在船尾掌舵的水老鼠突然坐直了身子,豎直了耳朵,全神貫注地聽著,水老鼠於是很好奇地看著他。
「沒有了!」水老鼠歎了口氣,又落回了座位,「這麼美麗,這麼神奇,這麼新穎!既然這麼快就結束,我倒幾乎希望從沒有聽見過它。它喚醒了我一種實際是痛苦的渴望。除了再聽見那聲音,永遠聽下去,一切都似乎失去了價值。不!那邊又在吹奏了!」他叫道,同時再次集中了注意力。接著,他默不做聲,如癡如醉地聽了很長一段時間。
「現在它去遠了,我開始跟不上它了,」他急忙說,「啊,鼴鼠,太美了!遠處那快活的鳥鳴與歡樂,真像是遠處傳來的輕聲的召喚!這樣的音樂是我從沒有夢見過的。那召喚力之強甚至勝過了音樂之美!劃呀!鼴鼠,劃呀!那音樂一定是在召喚我們。」
鼴鼠極為迷惑,但照辦了。「我可是什麼也沒聽見,」他說,「除了在蘆葦、燈心草和柳樹裡玩耍的風聲。」
水老鼠沒有說話,也許他根本不知道鼴鼠在說什麼。他全部的知覺都被這個神聖的新東西迷醉了。他狂喜、他戰慄、他靈魂出竅。那神奇的聲音徹底征服了他,在它面前,他完全變成了一個無助又快樂的嬰兒。
鼴鼠默默地繼續劃著。他們立即來到了河流分岔的地方,一道河水從這裡分岔流向另一邊。很早就放掉了舵繩的水老鼠只微微動了動頭,示意夥伴將船駛進支流。天色越來越亮了,現在他們已可見到色彩繽紛的花朵寶石般點綴著河岸的邊緣。
「越來越清楚了,越來越接近了,」水老鼠歡樂地叫道,「現在你一定聽見了!啊——我看得出來你聽到了!」
快活、清脆的吹奏像波浪樣拍打著鼴鼠,抓住他,徹底地控制住了他。鼴鼠驚呆了,屏住了氣,停下了槳。他看見夥伴面頰上流著淚珠,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他們在那裡停了好一會兒。接著,那令人心醉的音樂彷彿急切地召喚著鼴鼠,鼴鼠機械地彎下腰,重新拿起了槳。光線逐漸增強,可是除了那天上的音樂,一切都寂靜得出奇,沒有一隻鳥兒歌唱——它們往常在黎明靠近時都會唱的。
他們向前滑行,那天早晨兩岸茂盛的草地似乎鮮活青翠得無與倫比。他們從來沒有注意到那麼生動的玫瑰,那麼繁茂的柳蘭,那麼香氣四溢的繡線菊。然後,他們逐漸接近的堰口的水聲開始在空中瀰漫。他們意識到自己正接近征程的結束,結局已在等候他們,不管是什麼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