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車壞了。」黃任羽的日語很流利。
軍曹並沒有放行,而是轉去了車廂。剃頭佬望著黃任羽。車廂裡的弟兄都不會說日語,四具巴祖卡也在車廂的帆布下蓋著。黃任羽馬上跳下車。
軍曹狐疑地望著車上,A排的十幾個弟兄盡量讓表情正常。
「並不是什麼重要的物資,為什麼要這麼多人押送?」軍曹問一邊的黃任羽。
「是補充給你們的兵員。」黃任羽答。
「好!」軍曹很高興,一面伸手去揭帆布。黃任羽心裡那根弦一下繃緊了。
帆布揭開一角,不是巴祖卡,是一箱箱的罐頭和工具。
「放行——」軍曹向崗亭揮下手。
大伙正鬆口氣,馬上又緊張了——軍曹竟然爬上了車。他要跟車進去接收物資。
「哪裡人?」軍曹攀談的對象是費卯。
大伙看著費卯,手不自覺地往刀把上移。
「九州。」費卯竟然憋出了一句日語,雖然說得含混,那也是日語。也虧得他小時候學的那點日語還沒全還給老師。
「九州哪裡?」軍曹又問。
費卯恨得牙根癢,這鬼子話太多了。他在喉底回答:「福岡縣。」
「噢——」軍曹誇張地驚歎,「福岡縣的博多拉麵是我吃過的最好的拉麵。」
這時候車隊已經開進大門,好幾個重機槍手離開了射擊位置。
費卯抽刀,刀刃大力橫拖過軍曹咽喉。篷布和A排弟兄的身體遮擋了這一幕。
「去閻王那吃吧!」費卯按住軍曹腦袋一推,屍首撲倒。
「動手!」站長嘩地掀開帆布,靠車廂內側四具巴祖卡赫然在目。
卡車篷布轟然迸裂,暴露出的一幕讓日軍目瞪口呆——四具扛在肩頭的火箭筒,七八支衝鋒鎗在噴吐火光。
「敵軍——」一名日軍的喊叫聲被巴祖卡發射的聲音湮沒。四道濃煙衝起,四個重機槍巢先後爆開。兩輛摩托車上的歪把子同時開火,彈道掃向那些猝不及防的日軍。如果此時還有清醒的日軍,他會看見剩餘重機槍手的腦袋如何迸裂,三桿狙擊槍釘死了他們。
各種自動火器在掃射,火箭彈摧毀一個個掩體,狙擊槍冷靜地挨個狙殺……十幾分鐘的激戰,日軍據點濃煙滾滾,屍首一片狼藉。
竹門被一腳踹開,光線瀉進,除了幾頭受驚的豬,還有幾個蜷縮在角落的人。
「哪個是艾奇遜?」杜克問。
幾個人渾身爛瘡、骨瘦如柴,但還是看得出是歐美人。他們畏懼地看著杜克身後的那些人,渾身抑制不住地發抖。
杜克回頭看一眼,弟兄們和日軍沒什麼兩樣,這也許是他們恐懼的原因。
「別怕,我們是駐印軍,是來救你們的。」
杜克往前走他們往後縮,那眼神和身體散發的惡臭叫杜克喉嚨發堵,他不願去想他們經歷過什麼。
「別怕……」杜克伸出手,「我們來救你們了……你們誰是艾奇遜中校?」
一人顫巍巍地舉起右手,亂糟糟的頭髮和鬍鬚,根本就看不清臉。
杜克拿起他的胸牌看一眼,確定此人確實是艾奇遜。
「回家……」艾奇遜艱難地擠出一個單詞。
「回家。」杜克手指撫過艾奇遜骯髒的臉,「我帶你們回家。」
艾奇遜抱住杜克嚎啕大哭,弟兄們看得鼻子發酸。
「把人都帶上,馬上撤離這裡。」杜克下令。
「排長!」寶七氣喘吁吁地衝進來,「發現一個山洞,裡面好幾百人!」
幾百雙呆滯的眼睛,火把晃動的陰影讓一張張殭屍般的臉顯得無比詭異。這是些長年遠離陽光的人,這是些被死亡和黑暗恐嚇到麻木的人,就是在現在,他們也不敢停下手裡的鐵鍬,仿若服從於挖掘本能的生物。
「都是被日本鬼抓來挖礦的緬甸人……」嘎烏很悲傷,「還有一個洞,堆滿了死人和人骨……日本鬼不把他們當人……」
這是個隱秘的采玉場,杜克總算明白日本人為什麼要往這裡送那麼多挖掘工具,又為什麼會給一個中隊不到的建制配備八挺重機槍。
嘎烏滿懷期待地看著杜克,費卯警惕地看著杜克,剃頭佬冷眼看著杜克,A排的弟兄都看著杜克。
杜克咬咬牙:「全部帶上!」
「好嘛,拖上一起死。」剃頭佬摔摔打打地往洞外走。
「瘋了……都瘋了……」費卯追隨剃頭佬的腳步去了。
站長張張嘴,又使勁地閉上,如果這些是中國百姓,他嘴都不會張。
二十來個兵帶著幾百個行屍走肉在叢林裡穿行。有人走著走著就倒下,死了,同伴只是麻木地看一眼,或根本不看,沉默地走過去。他們早就習慣了死亡,包括自己的死亡,戰爭讓人命如螻蟻。日軍尾隨的槍聲一直就沒有斷過,這樣的一支隊伍,很難擺脫追蹤。
杜克把嘎烏拖到一邊,那鬼鬼祟祟的樣子像是要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老兄,他們怎麼還不肯散啊?」杜克壓著聲音。
「螞蟻過河的時候不抱成團就過不去。」嘎烏倒是言簡意賅。
「過的哪門子河啊!」杜克一個頭兩個大,「你去,勸他們散了,各自回家,馬上!」
嘎烏幽幽地說:「……他們沒有家了。」
「怎麼沒有家了?他們不都是緬甸人嗎?」
「他們都是當地土著,你在當地遇見過幾個村寨?」
杜克一時語塞。村寨他遇見過一些,但不是人去寨空就是一片廢墟。
「那他們想去哪?」
「去不打仗的地方。」
「緬甸哪還有不打仗的地方?」
「有。」
杜克怔一下,「你說大龍河那邊?」
嘎烏點點頭。
「別說帶上他們到不了那,就是我們單獨行動也不可能穿過日軍防區。」杜克是認真的。
「要是不管他們,他們會被日本鬼抓回去,一個也活不成。」
「……A排會被拖死。」
「反正我不會丟下他們。」嘎烏那股強勁又上來了。
「都停下——」杜克沖隊伍吼。
A排圍成一圈開會。那些行屍走肉好像有了一點兒生氣,都望著這邊,他們似乎也猜到,這些大兵爭執的結果能決定他們的生死。
「他們是死是活關咱們屁事!瞧他們那一個個,活著跟死了有什麼兩樣!」剃頭佬罵。
「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咱不是菩薩,就是菩薩也是泥菩薩過河。為緬甸人,犯得著嘛。」費卯跟剃頭佬一唱一和。
「好歹也是幾百條人命塞……」寶七一臉悲天憫,「就這樣不管太造業了……」
「你就是犯賤!」剃頭佬惡狠狠地罵,「忘了1942年緬甸人怎麼幫鬼子打遠征軍了?就是現在,鬼子裡都還有緬甸軍。緬甸人都是自找的,就他媽的該死!」
嘎烏嗷一聲把剃頭佬撲倒,倆人扭打成一團。
杜克擺下下巴。倆人被撕開,一個多了熊貓眼,一個成了豬頭風。
「美國人講民主,這件事我們也可以民主表決。同意帶上難民的舉手。」杜克目光掃過,他自己倒沒舉手。救他們出來是出於人道,放棄他們是出於對A排負責,這對他來講並不矛盾。
剃頭佬使勁掐岳崑崙,在他耳後壓著聲音罵:「放手!放手!你這個港都!」
岳崑崙不理他,右手還是舉著。後來剃頭佬問岳崑崙為什麼,岳崑崙回答:「為了嘎烏這樣的緬甸人。」
杜克很意外,舉手的居然佔了多數。中國人是個富有同情心的民族。杜克這樣想。
「我和岳崑崙、青狼負責斷後,其他成員保護難民往這裡走。」
杜克在地圖上畫出一條老長的弧線,終點落在盆地外緣的畹達克山脈深處。他要和A排帶著難民藏起來,直到駐印軍攻佔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