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雲層厚重,一架小型運輸機盤旋在於邦陣地上空,機身上那個中緬印戰區的徽標隱約可見。大伙都在仰著頭看。
「這裡——往這裡投——」李克己站在一塊T型布上跳著腳揮手。
T型布攤在林空的中間,就是五連遇伏的那個林空,李克己把它當了空投場。
飛行員顯然看清了地面的標識,運輸機降低高度,並減速,準備低飛過空投場時丟下物資。大伙的腦袋仰得更靠後了,每個人眼裡都充滿著期待,期待著飛機下蛋,期待著一個個傘包在空中綻開。蛋是一個個箱子,裡面的東西五花八門——彈藥、食物、藥品、香煙、被服、書信、衛生紙、牙膏、肥皂……黃任羽甚至找到過一副假牙。每一次空投,對他們來說無異於節日。
那一雙雙充滿期待的眼睛變得驚愕——一架零式戰機突然自雲層中撞出,疾速俯衝向運輸機,那種特有的引擎聲喚醒噩夢般的記憶。一切發生得過於突然,零式戰機翼底的兩門機關炮噴出了火舌。
「隱蔽——」李克己大叫,連躥帶跳地從開闊的林空跑向叢林。
零式戰機甩出的彈道並沒有犁向陣地,而是那架運輸機,要命的是運輸機正在打開艙門。彈道鞭子一樣抽中運輸機一側機翼,機翼馬上衝起濃煙。
「跑啊!快跑啊!」站長急得大叫,好像那個倒霉的美軍飛行員能聽見似的。
零式戰機從運輸機上方掠過,在空中一仄翅膀開始轉向調頭。遭遇突襲的美軍飛行員還算鎮定,趁對手轉彎的間隙,運輸機以最大的可能加速爬升。為了給飛機減負,一箱箱物資同時從艙底拋下,至於會丟在哪,他已經管不了了。甩掉那架該死的零式戰機,活著逃脫,他此刻所有的動作都為這個目標。
零式戰機所需的轉彎半徑極小,運輸機還沒能加到最高速,日軍飛行員完成了掉頭。零式飛機旋轉著尾隨,兩條火紅的彈道呈螺旋形追擊目標。必須承認,這名日軍飛行員的飛行技巧極其嫻熟,動作敏捷漂亮,但那名美軍飛行員也不差。他沒有一根筋的操縱運輸機直線逃命,飛直線就是再快也快不過機槍炮子彈。運輸機靈巧地閃避、轉彎、翻滾,做著各種讓人眼花繚亂的動作,彈道看著要貼上,卻又被閃開,險象環生又精彩紛呈,就像一場精彩的飛行表演。地面上一陣陣吶喊和叫好聲,聽得懂的是中軍在喊,聽不懂的是日軍在喊。所有人都出了掩體。
「鬼子在搶物資——」哨兵大叫著開槍。運輸機丟下的七八箱補給全部落在了雙方陣地之間的開闊地帶,一隊日軍正衝向那些箱子。
「揍死他們——」杜克大叫著開槍。
彈雨罩向那些箱子。
日軍退了回去,再抬頭看,那架運輸機剛好一頭扎進雲層,只留一溜濃煙飄散空中。追擊變得沒有意義。日軍飛行員顯然對沒能擊落目標極其不滿,零式戰機對中軍陣地來回俯衝掃射,直到把兩個炸彈全丟在中軍陣地上才揚長而去。
「萬分感謝籐原少佐的幫助!」管尾又快把腰彎成了九十度,他是在感謝籐原冷野叫來了飛機。
「過分的禮貌就是沒禮貌。」籐原冷野在用望遠鏡看那些箱子,沒人敢接近它們。
管尾忙把腰挺直,面帶喜色地說道:「雖然只是擊傷了那架美軍運輸機,但我想他們有一段時間不再敢來空投。」
「我必須提醒你,」籐原冷野放下望遠鏡,「第5飛行師團只答應提供一周的空中遊獵。一周之內要是還攻不下於邦陣地,敵軍不但會恢復空中補給,地面增援部隊也將趕到。」
管尾的眼神馬上變得黯淡:「……我會牢記籐原少佐的忠告。」
籐原冷野點點頭:「希望你能聽見女兒喊你爸爸。」
管尾的臉上流露出感激:「籐原少佐,需要用炮火毀滅掉那些物資嗎?」
「不。」籐原冷野鷹隼般的目光刺向那些箱子,「那些是誘餌。」
防炮坑裡聚集著排以上軍官,個個飢腸轆轆、滿面硝黑。這已經是運輸機被日軍飛機擊傷機翼的第三天,三天裡他們沒等到第二架空投補給的飛機,卻等來了日軍一次比一次瘋狂的進攻。現在別說是食物,就連最起碼的彈藥都要告罄,他們聚在防炮坑是為做一個決定,一個不得已的決定。
「眼下的情況就是這樣。誰也不願意手下的弟兄去送死,可要沒人願意去,咱們全部的人都得死,之前陣亡在於邦陣地的那些弟兄也都白死了。」李克己將一把小紙團放進鋼盔裡搖勻,「除了迫擊炮排,有一個算算一個,加上A排,總共四個排,抓到哪個排哪個排去。誰來抓?」
軍官們互相看看,誰也不願上前。這抓的不是鬮,抓的是幾十個弟兄的命。
「老徐,你來。」李克己點的人頭是二連長,目前他手底下最大的官。
老徐期期艾艾地蹭到鋼盔邊上,瞅著裡面那些紙團發愣。
「麻利點兒!」
李克己一聲吼,老徐往鋼盔裡探下手,又飛速收回來,好像那鋼盔裡裝著一盆炭火。
「打開。」李克己盯著老徐的死死捏著的右拳。老徐還是期期艾艾的。
「你啥時候變得這麼娘們兒唧唧的?」
李克己掰開老徐的拳頭,把那個汗濕的紙團掏出來,展開。
「二排去。」
李克己把紙條攤在彈藥箱上,讓大家都能看見。杜克臉上沒有顯露,心裡卻鬆了一口氣。說實話,剛才在抓鬮的時候,他在心裡不知道念了多少遍上帝保佑,他可不想就這樣把A排送進鬼子的射界。那些箱子掉得太不是地方了,無遮無擋的開闊地,雙方的子彈都能夠著。可有什麼辦法,那些箱子裡有他們急需的食物和彈藥。
幾家慶幸一家愁,二排長一張臉拉得賽過馬臉。
「別說長官不管弟兄們的死活。」李克己丟下煙頭,「我親自帶隊。」
二排長一個激靈:「這哪行!」
「別廢話,主意是我出的,我就得去。」李克己背上槍,「都回各自戰鬥位置。」
「不行!」堵住洞口的是老徐。
「讓開。」
「二連的人還沒有死絕!」
「讓開。這是命令。」
「那你先打死我!」老徐的臉因激動而通紅,「於邦陣地不能沒了你。二排是二連的,要帶隊也該我這個連長帶!」
「不能叫營長去!」「營長要壯烈了,弟兄們怎麼辦?」「要拼就一起拼了!」軍官們紛紛叫嚷。
漆黑的夜色籠罩著於邦陣地,除了那些啁啾的蟲鳴,一切似乎都在沉睡。
岳崑崙盡量調整自己的呼吸,讓緊繃的神經放鬆。不止是他,隱藏在左右的那些弟兄都很緊張,他們正齊唰唰地盯著同一個方向,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順著他們望的方向看過去,模模糊糊的能看見三十來個身影。那些身影趴在地上,似乎在動又似乎靜止,他們在以厘米為單位往前蠕動,極其緩慢地向那些木箱推進。除了來自中軍陣地的目光,另外還有上百雙眼睛在日軍陣地裡盯著他們,那是些嗜血的眼睛,閃動著興奮和狂熱。
十字線鎖定了一個目標,牟田口峻輕輕按下保險,手指勾住了扳機。瞄準鏡突然變黑,牟田口峻抬頭,是籐原冷野摀住了鏡頭。籐原冷野向他搖搖頭,意思時機未到。
老徐領著二排的三十來人終於摸到了木箱。老徐打個手勢。按行動之前說好的,三十多人分成兩組,一組搬木箱,一組掩護。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但願鬼子沒盯上他們,只要再捱幾分鐘,他們就能離開鬼子陣地的射界,把救命的食物和彈藥帶回去。老徐只能這樣想,他和三個士兵抬起一個木箱。一聲槍響,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老徐右腿一麻,身子晃了下又努力站穩。
「你媽的……」老徐嘟囔一句。鬼子一直都在盯著他們。
一發照明彈劃破長空,四下霎時一片雪亮,身處開闊地帶的那些中軍無所遁形。
「跑——」
緊跟李克己吼聲的是一發燃燒彈,一處叢林轟然燒著,照亮那些暴露的中軍士兵。日軍的槍聲並不密集,他們沒有使用機槍,他們確實也用不著。一聲聲執拗冷靜的槍響,奔跑中的中軍士兵一個個栽倒。倒下的在抽搐,站著的沒有放下木箱,他們抬著木箱跑。一個倒下了,馬上就有人補上。他們搶的不是木箱,搶的是於邦陣地一百來號弟兄的命。
拖著右腿抬著木箱的老徐又中了一槍,這回是左腿,木箱和身體的重量叫他撲通跪下。一人去扶老徐,被一發子彈撞得仰面摔倒。第二個人去扶老徐,又被一發子彈射翻。
「別管我——」老徐嘶吼,「搶箱子!」
「救老徐回來——」李克己嘶吼。
「別管我!搶箱子——」老徐嘶吼。
不管是箱子還是人,都不可能帶得走。子彈嗖嗖地穿梭,精準地撕開皮肉,濺起血霧。一個個戰士悶聲跌倒,生命和勇氣碎裂飄散。
岳崑崙痛苦地閉上眼,不忍心再看下去。他幫不上他們。雙方陣地間距超過步槍有效射程,那些已經死去和正在死去的弟兄處在雙方步槍都能射到的區域。
「營長!讓我們去救連長!」士兵們焦急地叫喊。
「誰也不許動!」李克己的手指在土裡摳出了血,他渾然不知。他幫不上他們,沒有人幫得上他們,這撥鬼子槍法準得叫人發寒,現在派人上去,除了增加傷亡於事無補。沉寂了。植被燃燒出嗶嗶啵啵的聲響。火光掩映,那些橫七豎八的木箱,那些倒臥在木箱邊的身軀,他們至死也沒有放棄。
老徐一動不動地趴著,他神智清醒,他還活著。血流失得很快,身體在急劇變得虛弱,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老徐盡量放緩動作,將兩把土使勁揉進傷口。徹骨的痛疼擴散過每一根神經,在每一處神經末梢炸開。老徐青面獠牙的樣子活像個鬼,但他還不想當鬼,無數次出生入死的戰場經驗告訴他,想活下去就不要動。
牟田口峻扭頭向籐原冷野笑了一下:「見過貓玩耗子嗎?」
牟田口峻開槍。子彈啾地鑽進土裡,貼著老徐腳後跟的位置。
「你媽的……」老徐聲音虛弱。他知道鬼子在耍他,在用子彈催促他爬行。求生的本能讓他開始爬,爬向一個木箱,他想爬到木箱後面去。
「快點……爬快點……」中軍陣地裡所有人都在心裡念叨,有人念出了聲。
老徐已經盡力,他用了全部的力氣,但還是爬得很慢。又是一聲98K的槍響,老徐右肩中槍。也許擊碎了骨頭,老徐感覺整只右臂動不了了,他停下喘氣。
「炮,他媽的給我開炮,剩下的炮彈全給我砸過去!」李克己揪著迫擊炮排排長的衣領,表情像要吃人。
排長的眼裡透著幾分淒涼,剩下的那點炮彈本來打算突圍用的,這一開炮,那幾門迫擊炮也保不住了。
迫擊炮彈陸續砸向槍聲位置,那寥落的爆音叫人聽著心酸。
「爬啊老徐——快爬——堅持一下——」
李克己想讓老徐趁炮火掩護的間歇爬進遮蔽物,但老徐聽不見,他昏過去了。日軍的炮火開始還擊,說不上驚天動地,但足夠摧毀暴露的迫擊炮陣地。兩輪集射過後,迫擊炮陣地啞了。
也許是日軍的炮擊太響,也許是鑽心的疼痛,老徐醒轉。己方陣地方向傳來雜亂的喊叫聲,聽著濛濛的,都是在催促他快爬。大量的失血讓老徐想喝水,他感覺嗓子像是塊粗糲的樹皮。他開始爬,用還能動的左手,一下一下地往前蠕動,只要再爬幾尺就到了。
「這傢伙還不肯放棄,人類求生的意志真是頑強……」牟田口峻再次開槍,子彈精準地射中目標左肩。
老徐雙手雙腳全部被打殘,他爬不了了,但他能翻身。他努力把自己翻過來,他不想對著地死,那樣死得多憋屈,他想看著天死。
天空真高啊,天空真廣啊……這麼大的一個地球,人為啥就不能和平相處地活著呢?老徐覺得自己有點兒可笑,馬上就要死球了,居然在想這麼不靠譜的問題。老徐真的笑了,那乾澀嘶啞的笑聲穿透黑夜,刺痛人心。
「他在笑什麼?」牟田口峻被傷了自尊。他不該笑,他該哀求哭泣,他怎麼可以蔑視操縱他生死的人。
牟田口峻帶著憤怒開槍,子彈同樣沒有射向目標要害,他要折磨他,看著他慢慢死去。老徐已經挨了五槍,他感覺自己就像個被打漏的水桶,可怎麼還不死呢?該死啦,為了國家,能盡的力自己都盡過了。老徐歎口氣,向天空喊:「哪位槍法准的弟兄——幫個忙——送我上路——讓我痛痛快快地走——我謝謝你勒——」
濃煙隨風飄送。煙氣辣眼,辣出了眼淚,連悲傷都需要借口。眼淚在流淌,沒有人說話,他們怕開口便是哭泣。
岳崑崙在瞄準鏡裡看著老徐的臉,那張滄桑的臉龐掛著淡淡的笑意。老徐視死如歸,岳崑崙卻扣不下扳機,他做不到,他又想起了馬立成。
又一聲98K的槍響,老徐身上再次騰起血光。還不是要害,老徐在抽搐。
「小鬼子我操你十八代祖宗——」青狼已經變了瘋狼,五六個人都有些摁不住他。要不是被摁住,他現在應該躺在衝向老徐的路上。
「幫幫他……」杜克看著岳崑崙。
岳崑崙勾住扳機的手指在抖。
「快呀!按不住啦!」寶七整個人爬在青狼身上。
牟田口峻一拉槍栓,再次舉槍。
「夠了!」籐原冷野一聲斷喝。
牟田口峻正要說點什麼,一聲春田步槍的槍響叫倆人一凜。
岳崑崙保持著開槍時的姿勢,一滴淚水自眼角慢慢滑落。他射殺了老徐,子彈從胸膛左側射入心臟。他確定老徐死了,他親手殺死了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