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征·流在緬北的血 第36章  (2)
    沒有下雨,地卻是濕的。山裡露水大,日夜溫差也大,晨風一吹,寒意逼人。趙振華把橡膠布一半墊在身下一半裹在身上,步槍在地上架穩,槍口朝著山下。他左邊貼著一塊大石頭作依托,右邊是一線戰壕,兩翼安全,只需要注意正面。趙振華在等,等日軍今天的第一輪進攻。他迫不及待地等著扣下扳機,等著射穿鬼子的頭顱,等著看鮮血噴濺。有些債,只能用性命償還。

    日軍的進攻陣地方向飄來陣陣飯香,混雜著炊煙的味道。趙振華感覺有些餓了。昨天傍晚哨兵在他懷裡咽的氣,伙夫候在邊上巴巴地勸他吃飯,被他幾拳砸得連滾帶爬地跑了,現在想起倒有幾分愧疚。中午看見伙夫給他盒煙。趙振華邊想邊在幾個兜裡摸。還有一塊巧克力。他不太喜歡美國佬的這玩意,味道怪怪的,但吃了確實頂餓。

    聞見飯香,牟田口峻也感覺餓了,他把望遠鏡轉向日軍進攻陣地方向。幾柱炊煙裊裊地消散進清晨的霧氣裡,排著隊打飯的日軍士兵相互推搡嬉鬧,神情輕鬆愉快,好像一會兒等待他們的並不是殘酷的攻堅戰。對他們中間很多人來說,這是他們此生的最後一次早飯。

    「這些混蛋,居然還笑得出來。」牟田口峻恨恨地罵。

    「人活著是為什麼?」籐原冷野問得既突然又奇怪。

    牟田口峻同樣奇怪地看著他:「你經常想這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人之所以區別於動物,是因為人會思考。」

    牟田口峻盯著草莖上的一隻螞蟻想了一會兒,他吃不準籐原冷野是不是在罵他。

    「人活著是為什麼?」牟田口峻回到剛才的問題。

    「為了追尋快樂。你在面對敵人槍口的時候還會去追尋進食的快樂,他們也一樣。」

    「少佐不像個奪人性命的狙擊手,倒像個思考人性的哲學家。」牟田口峻的話一樣聽不出是贊是罵。

    「頂尖的狙擊手就必須比常人更懂得人性,不然死的就是你,而不是你的對手。」

    籐原冷野過於冷靜的話語讓牟田口峻頭皮一陣發麻。籐原冷野想的這些他從來沒有想過,他既慶幸又沮喪——慶幸籐原冷野一點點讓他知道頂尖狙擊手的行動和思考方式;沮喪自己和籐原冷野的差距。

    陽光穿透晨霧,稀薄地灑向山麓。日頭懸在東面的山際線上,白白的,帶著毛茸茸的光暈,正眼看也不怎麼刺眼。趙振華把槍托微微抵住肩窩,目光越過照門、準星,盯住了一個晃動的日式鋼盔。和這個鋼盔平行的有更多的鋼盔在草叢和灌木間晃動著前移。日軍散兵線在往山頂推進,今天的第一輪進攻開始了。

    草叢中兩雙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中軍防守陣地,他們在等待春田步槍的槍聲,找到那個狙擊手藏身的位置,然後殺死他。

    日軍散兵線剛進入400米射程,趙振華扣下扳機。他等不及敵人走得更近,反正他們也不會退。一名伍長頭部中彈後仰面翻倒,左右的鬼子遲疑了一瞬,還是繼續往山頂推進。

    牟田口峻側頭看向籐原冷野:「他開槍了。」

    「閉嘴。眼睛別離開望遠鏡。」籐原冷野緊盯著槍聲方向。

    趙振華一拉槍栓,彈殼拋起,子彈送入槍膛的聲音清脆悅耳。他把彈殼揀起放在手邊。一個彈殼就是一條鬼子的性命。他想好了,今天沒有20個彈殼絕不收手,他是在替那個哨兵討債。

    陣地上的士兵望著他們的連長。連長今天有點兒反常,以往的陣地戰,鬼子沒進200米的時候他是不會帶頭開槍的。400米的距離,連長能打中不代表他們也能打中,他們在等鬼子進200米。

    日軍從400米推進到200米死了三個人,同一種槍聲,來自同一個方位。籐原冷野和牟田口峻都盯住了那塊大石頭。從他們的位置看過去,那個狙擊手隱藏在石頭的反面。

    「他好像不準備換位置。我用擲彈筒試試?」牟田口峻試探著問。他用擲彈筒打擊目標的準頭大部分擲彈筒手望塵莫及,加上擲彈筒發射的手雷是曲線攻擊,能彌補狙擊步槍射擊不到的死角,這些都是籐原冷野讓他帶上擲彈筒的原因。

    「等。」籐原冷野能用一個字表達清楚意思就絕不會多說一個字。

    牟田口峻悻悻地回轉頭看向山坡。那些同僚已經很近了,臉上泛著營養良好的油光。到目前為止,第18師團的補給還算充沛,可隨著大部分運輸車輛被陸續調往緬南支持「烏號作戰」,18師團不管是兵力補給還是後勤補給都將會日漸窘迫。「烏號作戰」是以犧牲對18師團和56師團的支持為代價的。叔叔的這個計劃會成功嗎?一旦失敗,不但對18師團和56師團是滅頂之災,緬甸戰局甚至是整個大東亞戰局都將陷入悲運……

    牟田口峻正胡亂地想,突然槍聲大作。中軍陣地上輕重機槍和步槍一齊開火,山坡上的日軍被密集的彈道攔腰割倒,一時慘叫哀嚎、血肉飛舞。牟田口峻的拳頭捏得啪啪作響,眼裡像要噴出火來。帝國的戰士竟被如此殺戮凌辱,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打死他也不會相信。他們的對手還是那支孱弱的重慶軍嗎?

    牟田口峻抓過自己的狙擊槍,拉栓上膛,舉槍瞄準,槍口直指那挺勃朗寧M1917水冷式重機槍。笨重的冷卻套筒在不斷抖動,槍口持續不斷地噴吐著熾焰,發出的聲音如同機器撕裂麻布。對進攻中的日軍來說,這聲音無異地獄的召喚。牟田口峻將槍口上抬寸餘,瞄準鏡裡的十字線架上了機槍手的臉。那個中軍機槍手兩眼灼灼放光、面色通紅,他正殺得興奮,彈鏈正飛快地經過槍膛,變成一個個彈殼迸出。

    「去死吧!」牟田口峻用力地扣下扳機。

    預料中的槍響和步槍的後坐力並沒有出現,籐原冷野抓住了扳機。

    「你幹什麼?」牟田口峻沒能得到宣洩的憤怒更加憤怒。

    「我們的目標是那個狙擊手。」

    「鬆手!」牟田口峻眼神如刀。

    籐原冷野握住步槍的手突然一個肘頂,大力撞在牟田口峻的臉上。牟田口峻眼一黑手一鬆,步槍到了籐原冷野的手上。

    「憤怒不代表勇氣。」籐原冷野一拉槍栓翻轉步槍,彈倉裡的子彈叮噹落地。

    牟田口峻活動下痛得發木的下巴,向籐原冷野露出了他招牌式的邪笑。他出手,手裡多出了一柄匕首,刀刃直刺籐原冷野的大腿。如此近的距離,他相信能得手,他早就想教訓這個狂妄自負的傢伙。他肩頭一動的時候籐原冷野已經動了,牟田口峻的手腕和手肘被同時扣住,再往上一翻,匕首橫到了牟田口峻的咽喉上,冰冷的刀刃緊貼皮肉。

    「是不是很想殺我?」籐原冷野的平靜簡直到了讓牟田口峻痛恨的地步,這傢伙在某些方面就不像人類。

    「混蛋!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牟田口峻低吼。

    「等你有這個能力的時候,我會給你機會。」籐原冷野鬆開牟田口峻,重新趴回步槍前面。

    牟田口峻握著匕首木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麼辦。

    「繼續觀察。」籐原冷野盯著瞄準鏡說。

    牟田口峻恨恨地把匕首****土裡,又拿起了望遠鏡。這次任務籐原冷野是狙擊手,他充當觀察員。

    三次進攻都以失敗告終,日軍死傷逾百。籐原冷野始終一槍未發,牟田口峻忍受著內心的煎熬,這是個無比漫長的上午。

    戰場上靜得叫人心悸,傷兵瀕死的呻吟聲和濃重的血腥味隨風飄送。

    「這次要是不能殺死那個支那狙擊手,你我會被軍部嚴厲懲處……」牟田口峻的心情糟到了極點,他眼睜睜看著上百名同僚倒在眼前,卻沒有狙擊任何敵軍目標。

    一片銀白的亮片從眼前掠過,籐原冷野出手的速度快如閃電。

    「猜猜我抓到沒有。」籐原冷野握著拳。

    「混蛋!」牟田口峻恨到牙根癢,「你難道一點都不感到愧疚和擔心嗎?」

    籐原冷野唇角牽動下,那對他來講已經算是笑了:「放鬆點兒,我抓到了。」

    籐原冷野鬆開手,掌心裡多出一張皺巴巴的銀箔紙。

    紙放到鼻底輕嗅,散發出濃郁的巧克力香氣。

    「這是個和你一樣不能忍受飢餓的傢伙。」籐原冷野說。

    牟田口峻不打算理他,繼續用望遠鏡觀察那塊石頭。如果可以,他要把石頭後面的那個狙擊手千刀萬剮,那個狙擊手至少打死了他十名同僚。

    「有人接近目標!」牟田口峻示警。

    籐原冷野飛速湊回了瞄準鏡。

    「你給我起來!」陳耐寒瞪著地上的趙振華。

    「你把我暴露了。」趙振華懶懶地說。

    陳耐寒用力踢一腳趙振華的屁股,「你他娘的是個連長還是個狙擊手?回到你指揮員的位置上去!」

    「是個營長。」牟田口峻的心跳加速,「打死他!」

    十字線架早就架住了那個營長的眉心,籐原冷野只是輕輕按開了保險,卻沒有開槍。

    牟田口峻再難忍耐,伸手去抓自己的步槍。

    「別動。」籐原冷野的後腦像是長了眼睛,「告訴我風向、風速,還有濕度。」

    「營長,走吧,這裡不安全。」跟陳耐寒一起來的衛兵緊張地打望著山腳,日軍在準備第四次進攻。

    「戰場上沒有地方安全!」陳耐寒吼完了衛兵又吼趙振華,「起來指揮戰鬥,這是命令!」

    趙振華遺憾地看一眼手邊一排碼得整整齊齊的彈殼,離他二十個的目標還差一些。他爬起來,肩部以上露出了石頭。這不能怪他大意,從天亮到現在,左翼沒有響過一槍,他判定左翼安全。

    趙振華涎著對陳耐寒說:「來根煙……」

    陳耐寒一瞪眼,話還沒有出口,眼前一紅,一蓬溫熱粘稠的液體噴在他的臉上,而後是槍響,衛兵的吼叫。他被衛兵撲倒。

    趙振華就倒在他邊上,天靈蓋已經沒了,臉上定格著方纔的表情,眼還睜著。

    「打中沒有?」籐原冷野保持著開槍時的姿勢。子彈出膛的剎那,槍口會因後坐力而上抬,瞄準鏡裡看不見擊中目標的瞬間。

    「目標被射殺。」牟田口峻回答很肯定,沒有人能在腦漿飛濺後存活。

    「發射手雷。」籐原冷野收槍。

    擲彈筒沒有瞄準器具,牟田口峻迅速調整曲射角度,一切僅憑經驗。

    89式手雷悶聲出膛,在空中劃出一道圓弧,精準地落在石頭後面爆開,一團黑煙騰起。

    「撤。」籐原冷野毫不遲疑。目標已被狙殺,任務達成,那個營長死沒死已經不重要。

    倆人剛退進叢林,之前供他們藏身的散兵坑被幾發迫擊炮彈摧毀。

    「我想你現在的心情一定很高興。」牟田口峻說。

    「不。」籐原冷野在叢林中快速穿行,身後子彈疾追。

    「親手殺死了仇人也不值得你高興?」

    「他不是殺死籐原山郎的狙擊手。」

    牟田口峻一愣:「他用的確實是春田步槍。」

    「是沒有瞄準鏡的春田步槍。憑他的狙擊實力和一桿沒有瞄準鏡的步槍,不可能能在和籐原山郎的對決中取勝。」

    「……我以為你不瞭解你哥哥。」

    籐原冷野沉默,植被擦在身上沙沙作響。他雖然不認同籐原山郎對戰爭的狂熱,但他瞭解他的哥哥。

    「拉加蘇沒有,那就只剩於邦了。」牟田口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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