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晨霧和拂曉那種特有的靜謐籠罩著拉加蘇高地。一線戰壕裡中軍士兵東倒西歪地靠坐,連日的惡戰叫他們疲憊不堪,他們還在睡夢中。連長趙振華卻醒得很早,天還沒亮就醒了。此時他正趴在一個陣地側翼的一個狙擊陣位上,春田步槍居高臨下地指著拉加蘇高地的正斜面,槍和岳崑崙那桿槍一樣,只是少了瞄準鏡。
一切過於平靜,靜到昏昏欲睡,趙振華下意識地摸摸上兜,這才想起早就沒煙了。他慢慢轉動腦袋左右打望,離他最近的是一個哨兵,隔著二十來米戳得像根樹樁。趙振華有些得意,他覺得自己的隱蔽功夫不錯,從他悄沒聲的摸到這個陣位上到現在,那哨兵沒看過他一眼。
「喂——」趙振華壓著聲音喊。
哨兵正眼望著前方一動不動。
「過來——」趙振華加大了點音量。
哨兵還是沒反應,像個假人。
趙振華有些急眼了,摸起一個土坷垃擲過去,還真準,在哨兵腦袋上砸得四散飛濺。
哨兵揉著腦袋走過來,「連長……」
「媽了個巴子,你是站崗還是挺屍?」
「……站崗。」
「你站個屁崗!老子貓在這快一個鐘頭,你發現沒?」
哨兵想一下,還是怯怯地點下頭。他倒是個老實人。
「發現了?」
「嗯。」
「……什麼時候發現的?」
「打你來。」
「發現了做什麼不出聲?」趙振華有點兒惱羞成怒。
哨兵緊閉上嘴,再不敢說什麼。就連連裡的伙夫都知道,連長以狙擊高手自詡,經常去摸下邊的哨,要想不惹怒他,最好裝沒發現,然後等他得意洋洋地現身,再被他得意洋洋地訓一頓。
「你媽了個巴子……」趙振華乾脆掀開偽裝網靠坐到戰壕裡,「來根煙。」
哨兵手忙腳亂地摸出一盒煙,連帶火柴一起雙手奉上。
趙振華悠悠地吐個煙圈,一邊把煙盒遞回去,「你也來根。」
「連長留著抽,俺不會抽煙。」
趙振華斜他一眼:「給老兵備的?」
「……是。」
「等這仗打完,你就不用備煙了。」
「為啥?」
「你也是老兵了。」
哨兵嘿嘿一笑,滿臉的憨厚,眼還是注意著陣地前的動靜。這是個忠於職守的士兵。
「連長……」哨兵的表情和聲音都在發緊,看他的反應傻子也知道有情況了。
「趴下。」趙振華冷靜地碾滅煙頭趴回狙擊陣位。
霧還是沒散,山坡上幾個土黃色的身影在霧氣裡慢慢清晰,他們盡量哈著腰,以間隔十米的散兵線慢慢往上推進。如果僅是這些鬼子,還不足以叫哨兵和趙振華緊張,這些只是排頭兵,身後的濃霧深處人影憧憧,不知道來了多少人。支援拉加蘇的大隊日軍終於到了。
「叫弟兄們準備戰鬥。」趙振華打開保險,拉栓上膛,整個人瞬間沉靜。
鬼子的第一波散兵線進入了有效射程,趙振華瞥一眼陣地正面,弟兄們已經準備就緒。
150米,趙振華猛地扣下扳機。進攻的鬼子太多,他不敢冒險放他們進入百米。子彈從鬼子一名排頭兵的右邊太陽穴鑽進,炸起一蓬血霧,他身體被猛地撞偏,轉了個半圈才摔倒。跟他走成一列的排頭兵嚇得一縮身子,但他們縮不進土裡,山頂稜線位置各種自動火器齊聲開火,彈雨迎頭罩下。
天近黃昏,位於拉加蘇進攻陣地後方的簡易指揮部裡兩個背影挺立如松。
牟田口峻放下望遠鏡,向一旁的籐原冷野撇下嘴:「他們攻不下來。」
籐原冷野目光陰鷙地盯著進攻陣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他們比一個大隊的援軍晚了大半天趕到拉加蘇,怒江西岸的中國游擊區已被掃蕩殆盡,協助第56師團進行掃蕩的四個大隊也正在往胡康河谷急趕。
「在中國的時候,皇軍的一個大隊足以對抗並打敗重慶軍一個師,在這裡連一個營級陣地都不能攻克。」牟田口峻轉向邊上的一個副官,唇角牽起一絲邪笑,「你們的指揮官應該剖腹謝罪。」
副官脊樑骨一陣發寒,頭快低成了九十度。面前的兩個煞星是什麼來頭在18師團人盡皆知,別說是大隊長,就是聯隊長也得罪不起。
「你們的大隊長在哪?」籐原冷野冷冷地發問。
副官一挺身子:「在前線親自指揮戰鬥!」
「叫他來見我。」
「……是。」副官喉嚨發緊,籐原冷野身上那股攝人的氣勢壓得他呼吸困難。
大隊長也是少佐軍銜,和籐原冷野平級,但面對籐原冷野他一樣感覺呼吸困難。他殺人無數,卻不敢與面前的那雙眼睛對視,那眼神叫他骨頭都陣陣發冷。
「為什麼攻不下?」籐原冷野問。
「……敵軍擁有大量自動火器,又佔據有利地形……如果我們有炮火支援……」大隊長小心地觀察籐原冷野的反應。趕上來支援的炮兵第二大隊被派往了於邦,並沒有分給拉加蘇陣地。
「沒有炮少佐難道就不能打仗了?」牟田口峻冷冷地插話,「你別忘了,敵人同樣沒有炮火支援。」
「……牟田大尉說的是。」面對比他軍銜低一級的牟田口峻,大隊長一樣低下了頭。
沉默了片刻,籐原冷野問:「拉加蘇陣地上有沒有發現敵軍狙擊手?」這是他的真正來意,他並不關心這場戰役甚至整個緬甸戰局的勝負,他為復仇而來。
「有!」大隊長回答得極肯定,「從早上開始進攻到現在,我已經有九個部下被同一名狙擊手狙殺。」
「用什麼槍?」
「春田步槍。」
籐原冷野眼裡寒光一閃,右手一下扣住大隊長的肩窩:「你確定?」
大隊長的肩窩像被鐵鉗鉗住,他忍著痛:「我親眼看見他狙殺了我的一名小隊長。這名狙擊手很狡猾,打完一槍就換位置,擲彈筒一直捕捉不到他。」
「帶我去看屍體。」籐原冷野鬆開手。
九具屍體並排躺著,致命傷全在頭上,被七六二步槍彈或穿孔或爆頭。
牟田口峻看一眼籐原冷野,他嘴唇緊繃,咬肌突起,眼裡閃著攝人的亮光。
「應該是他幹的。」牟田口峻說。
籐原冷野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喂——你上哪兒去?」牟田口峻瞪著籐原冷野的背影。
「睡覺——」
「睡覺……」
牟田口峻匪夷所思地看向邊上的大隊長,大隊長更是一臉茫然,他沒聽懂這倆人到底在說什麼。
「這個混蛋!」牟田口峻去追籐原冷野了。和籐原冷野相處的時間越長,他就越搞不懂這人。
帳篷裡一片黑暗,遠處響著零星的槍聲。
牟田口峻睡得很沉,從去怒江西岸到現在他就沒睡什麼好覺。傍晚追到帳篷裡,籐原冷野已經睡下,居然還打著小鼾,真是氣人,牟田口峻一賭氣也睡下了,愛怎麼樣怎麼樣吧。
一根槍管頂上了牟田口峻的額頭。金屬冰冷的溫度讓牟田口峻猛然醒轉,兩眼睜得像對鈴鐺。
「起來。」一個比黑暗更黑的身影在說話。
牟田口峻猛地格開槍管,身體同時翻起,與那人近距離四目相對。那人是籐原冷野。
「永遠不要再用槍管點我的頭!」牟田口峻低吼。
籐原冷野沒理他,轉身往帳篷外走:「帶個擲彈筒。」
「混蛋!」牟田口峻咒罵著看一眼腕上的夜光表,下半夜兩點,一天裡最黑的時候。
拉加蘇高地被夜色剪出黑魆魆的山影,兩個黑影隱在一叢灌木後面仔細觀察。
「正斜面沒有最佳陣位。」牟田口峻說出自己的判斷。
籐原冷野又轉身走了,好像他是一個人在行動。
牟田口峻緊走幾步追上籐原冷野:「你應該學會尊重你的搭檔。」
「不要高估自己。」籐原冷野面無表情。
牟田口峻一下停住:「你是說我不配和你搭檔?」
「不想跟著你可以回去。」籐原冷野腳步沒停。
「你這個狂妄的混蛋!」牟田口峻肺都要氣炸了,「你要去哪兒?」
「進叢林。」
「那裡沒有路。」
「路是人開出來的——」
兩個小時以後,牟田口峻跟著籐原冷野迂迴到拉加蘇陣地側面,雖然沒能越過稜線,但這個位置相比正斜面已經隱蔽很多,射界也更為開闊。
籐原冷野身上臉上佈滿血痕,這是強行穿越叢林的代價,也只有他這樣的人才能從狗都鑽不過的叢林裡穿過去。牟田口峻也好不到哪去,如果不是籐原冷野在前面開路,他走不到這裡。籐原冷野在悶聲不響地挖坑,身上那種沉默的堅忍讓牟田口峻心生敬意,強者永遠敬重比他更強的人,他悶聲不響地把籐原冷野挖出的新土用鋼盔弄走。
土坑的大小剛好可以容納兩個人,挖出的新土被謹慎地運進叢林隱藏,洞口四周再用雜草覆蓋,看起來像沒被動過。倆人進了土坑,頭盔上的雜草偽裝和周圍環境融為一體。一把只有半邊傘骨的傘被仔細地綁上雜草放在面前,從正面看和其他草叢沒有區別,既可用於遮擋偽裝,又可用作槍架。這些繁瑣而細緻的準備工作都只為那關鍵的一槍,狙擊手的交鋒從槍口相對之前就已開始。一切準備就緒,他們開始耐心地等待天亮,等待那個敵軍狙擊手的出現。
天邊露出熹微的魚肚白,天在欲亮未亮之際。拉加蘇陣地的一切都籠在不甚清晰的暗青色裡,帶著一種沉寂的感傷。
一段交通壕裡一個煙頭一閃一閃,飄起的煙霧很快融入青色的晨霧。
「兄弟——你也來一根。」趙振華把一支煙用煙頭點著,不由分說地塞到邊上一個士兵的唇間,「煙是好東西,高興的時候想抽,不高興的時候也想抽……」
士兵靠坐在他邊上,臉被曙色照得暗青,木然地叼著煙,木然地看著前方。是那個帶煙卻不抽煙的哨兵。
「都已經是老兵了,老兵就得有個老兵的樣。我老家的人說:『不抽不賭,一條老牛牯。』曉得什麼是牛牯嗎?」趙振華瞥一眼哨兵,哨兵還是沉默,「是被騸掉的公牛,就曉得悶頭幹活。人哪,一輩子不能只曉得往前奔,經常也得停下歇會兒,做點兒讓自己舒心的事。好比抽煙,明明曉得傷肺,卻還是得抽,就為圖個舒心,不然活得多累。你說是不是?」
哨兵還是不吭聲,嘴上的香煙掛著一截煙灰也不知道彈。
「算了,我也看出來了,你就是想做頭牛牯。」趙振華把哨兵嘴上的煙拿下來狠狠嘬兩口,半截煙馬上成了煙屁股,「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誰也改變不了誰,自己覺得好就好……」
趙振華拍拍哨兵的肩頭站起身:「得去幹活了,要能回來,咱倆接著聊。」
趙振華提著那桿春田步槍走向一線戰壕,哨兵的頭靠在坑壁上,像在望著他的背影,又像在望著別處。天色比剛才亮了很多,可哨兵的臉還是青色,他的瞳孔是散的,胸口有個彈孔,四周擴散出大片醬紅色的血跡。他在頭天的日軍進攻中陣亡,趙振華跟死人說了一夜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