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霧氣飄渺,迷濛了一切景象。叢林深處有沙沙的聲響逼近,聲響過處,繁茂的植被簌簌抖動。一隻蜥蜴趴在佈滿苔蘚的岩石上,皮膚如鎧甲般堅硬凸起,眼睛呈現寶石般晶瑩的放射性暗花。這是來自遠古洪荒的生物,一如此處的原始叢林。一隻手一下按住蜥蜴的背脊,蜥蜴遲鈍的反應並不像外形那般具有攻擊性,只是渾身的顏色霎時變得和身下的苔蘚一樣碧綠。
「寶爺,你要現在被毒死了,我一定向上峰作出如下證言:」費卯手裡的加蘭德步槍有氣無力地指向前方,「此人死於精力過剩,並非陣亡,請上峰考慮不予發放撫恤金。」
寶七把蜥蜴放上手背,輕撫著說:「讀書人也不是麼斯都懂塞……這叫變色龍,不咬人,也沒毒。真是漂亮……」
費卯側頭瞥一眼。造物神奇,那只叫他渾身發毛的玩意兒真的在變色,慢慢跟寶七的手背變成一個顏色。
「瞧著路。」剃頭佬用槍管頂頂費卯的屁股。
「跟你說一萬遍了,他媽的別拿槍口衝我!」費卯火了,他忌諱這個。
「保險還閉著,你怕個卵。」剃頭佬一臉不在乎。
費卯張張嘴,又閉上了。幾天搜索下來,神經都木了,他沒吵架的精神頭。自推進到南榮河後,114團一部分原地駐守,一部分回過頭搜索殘敵,順道砍山伐林,為中印公路清開路基。杜克也沒讓A排閒著,他要A排保持臨戰狀態,中印公路一旦修到南榮河,隨時會開始大****。
林霧中黑影一閃而過,費卯一下站住,手向後用力一揮。全排停住。
杜克手語發出:以橫列攻擊隊形前進。
散兵線慢慢前推,枝葉被摩擦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每一人都神經緊繃。
岳崑崙和青狼同時舉手示警,散兵線倏然靜止。倆人都發現了陷阱,很多,種類繁多。只有山林中的老獵人才能通曉這麼多陷阱手法,而且這明顯不是針對野獸的。
岳崑崙和青狼領著A排小心繞過陷阱區域。隊形再變,以班為單位向目標扇形包抄,所有槍都頂上了火。
視野裡隱隱約約出現一些黑影,樹幹後面、樹冠上、草叢裡、石頭後面……
遭遇伏擊了!青狼倏然舉槍,未等扳機扣下,被一隻手一下握住。
「等等。」是岳崑崙。
站長衝前方喊話:「我們是中國駐印軍——表明你們的身份——」
弟兄們不敢鬆懈,都躲在掩蔽物後面,槍口衝著前方。
「再不出來就開火了——」站長又喊。
憧憧的人影慢慢走出林霧,逐漸清晰。大伙目瞪口呆,有眼睛的都能看出這些人不是日軍,說他們是人都有些勉強——十幾個膚色黧黑的男人都沒穿衣服,只在腰上圍塊獸皮,腰上一側是竹筒,一側是砍刀,手執原始的標槍和弓箭,頭髮剃成一個圓蓋,往上紮成一束。
A排圍攏上去,槍管沖地,手都還搭著扳機。他們聽一些從野人山逃出來的弟兄說過,野人山裡住著野人,但他們沒見過。
「我們是中國駐印軍,不會傷害你們。你們是誰?」杜克用漢語問。
野人山是中印緬未定界地帶,但當年曾屬中國孟養宣慰司管轄範圍,杜克猜測他們或許能聽懂漢語。
一群人互相看看,扭頭望向後面。
一個青年從樹後走出來。這人穿了衣服,雖然骯髒破爛,但總算是衣服,讓人緊張的是他手裡有槍,日軍的三八大蓋,腰上還掛了個日軍的軍用水壺。
青年慢慢走到杜克面前站住,既沉默又好奇地端詳杜克的臉,像是要搞清楚這人為什麼與他們長相迥異。
A排的弟兄都有些緊張,槍管指著青年,杜克向他們擺下手,示意放下槍。
青年向杜克的臉伸出右手,杜克沒有動,眼神友善。
手越過了杜克的臉,在他鋼盔一側的青天白日徽章上停住,手指細細撫摸。野人山的叢林裡散落了無數遠征軍的屍骨,也散落了無數這樣的徽章。
「你們不是日本軍,你們是中國軍。」青年的語調雖然含混生硬,但可以肯定說的是漢語。
「我們是來揍日本人的。」杜克笑了。
青年回頭說了一句土話,一幫原本神情木訥的男人臉上綻出了笑,露出滿口黑牙。
「我叫嘎烏,我們是當地的克欽人。」青年說。
緬甸人把這些世代定居在野人山深處的土著和緬北的少數民族統稱為克欽人。英國人在印度創建的「欽迪特遠程突擊隊」就在緬北山區招募了千餘名克欽青年,訓練後投入到緬甸日軍後方從事抗日活動,效果顯著;之後史迪威倣傚此做法,也在緬北山區招募了一批克欽青年組建「克欽別動隊」,負責滲透緬北敵後,從事破壞、宣傳、情報和營救活動。日軍在全面佔領緬甸後露出了本來面目,除了緬奸,緬甸人對日軍的態度,已從最初的支持變為敵視。
也許是因為共同的敵人,嘎烏很熱情,邀請A排到他們寨子裡作客。路上嘎烏告訴他們日軍對他們做的壞事——不但搶他們的獵物和牲畜,還殺他們族人,連女人和孩子也不放過;在路上到處埋設地雷,炸死炸傷了很多克欽人,弄得男人不敢出去打獵,女人也不敢出去採集食物。嘎烏氣不過,就帶了寨裡的青年偷襲山裡的日軍小組,他的槍和水壺就是殺死日軍後的戰利品。
A排跟著嘎烏越往大山深處走就越是悚然。一路上都是陷阱,坑裡密佈著倒插的竹籤、浮草下鋒利的獸夾、浸了毒液的絆發箭、懸在樹頂的狼牙拍……挨上哪個都不用回去了。再往裡走,道路開始明顯,但情景更加恐怖——隔一段距離就是一根木樁或吊索,木樁上插著人頭,吊索上掛著死屍,或腐爛或風乾,被鳥獸吃去眼珠的眼眶像在猙獰地盯著他們;一隻烏鴉棲在一個人頭上,嘴裡叼著一截看不清的臟器,眼裡閃著漆黑的亮光。這一切在鉛灰色天宇的映襯下,顯得無比陰森詭異。A排的弟兄感覺像在走向地獄。
剃頭佬斜一眼邊上面色發白的花子,冷不丁一拍他肩膀,嘴裡哇地一聲怪叫。花子劇烈一抖,一下軟坐在地上,尿差點兒沒嚇出來。走在後面的青狼猛地一搡剃頭佬,把他推得一個趔趄。
「啥玩意——」青狼把花子拉起來,「你啥時候能有點兒尿性?」
「咋地?不服啊?」剃頭佬學著青狼的東北口音挑釁。
青狼目光斜過來,直愣愣地刺向剃頭佬。
「看什麼看?不服就過來干你爺爺!」剃頭佬橫慣了,看不得有人比他橫,他早就想找點兒事跟青狼干一架。
青狼放開花子就要上來,花子忙一把扯住他。
剃頭佬也要上前,一隻手從後頭伸過來,一下把他拽到了前邊。剃頭佬眼裡凶光一閃,看清是岳崑崙,那點光又沒了。這世上如果有一個他絕不會動手的人,那個人只會是岳崑崙。
「死東北佬——」剃頭佬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杜克和嘎烏走在隊伍前列。嘎烏看杜克一直望著路邊的那些死屍,解釋說:「都是我們殺死的日本軍,寨裡人不讓埋。」
杜克知道那些死人是日軍,屍體上土黃色的軍服還在,他只是覺得這過於野蠻殘忍。但戰爭就是這樣,人類用所能想到的最野蠻殘忍的手段來對付同類,以前如此,現在如此,將來還會如此。
一大片林空裡散落著數十間簡陋的竹樓。A排聚攏在寨子中央,環顧一圈並不見人。四下一片死寂,一頭黑瘦的豬箭一樣射進一幢竹樓下面消失不見。
嘎烏用土語大聲喊了一句,可能是說明這些拿武器的人不是敵人。
人們慢慢從竹樓裡、角落裡走出來,個個形容枯槁、乾瘦如柴,他們不敢上前,只是目光呆滯地望著那些令他們恐懼不安的大兵。
A排的弟兄很難形容當時的心情。這些人裡很多是殘疾人——腳掌潰爛的老人扶著門框;只剩一條腿的少年子一跳一跳地走路;失去手掌的孩子用光禿禿的小臂揉眼……觸目驚心。
「地雷炸的……」嘎烏的眼裡滿是仇恨。
這是戰爭送給人類的禮物。杜克看著那些人,臉上流露出難以抑制的悲傷。
「把身上的藥品全部給他們……」
A排的弟兄沉默地走上去,槍械無力地掛在肩後。
奎寧丸、磺胺、紅藥水、龍膽紫、急救包……一樣樣交到村民手上。他們能做的只有這些,但這些又能治癒多少戰爭帶來的創傷。
「我帶你去見我們的大齋瓦。」嘎烏對杜克說。他說的大齋瓦就是祭司,也是他們的頭人。
竹樓裡光線昏暗,火塘邊坐著一個瘦小的老人,老得看不出年齡,臉皺得像個核桃。大家都注意到老人的腳,爛得能看見森森的白骨。
嘎烏在老人耳邊說了幾句話,老人回了一句。
嘎烏回頭說:「大齋瓦說請你們原諒,他得了爛腳病,不能起來迎接你們。感謝你們為克欽人做的一切。」
雨季的叢林裡,爛腳病和瘧疾是最容易得的病,很多遠征軍士兵,就是因為這個沒能走出野人山。
杜克在老人腳邊蹲下,清理創口、撒消炎粉、包紮……
A排的弟兄沉默地看著杜克做這一切。這個外表堅強的美國佬兒,有著柔軟善良的內心。
處理完傷口,杜克把身上剩下的藥品全部放到老人面前。
老人對嘎烏說了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