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瞬間大亮,叢林和營地消失無蹤,杜克走進來。岳崑崙和青狼從草叢裡爬起身,他們前方是一塊白布。叢林和營地的景像是投影,這只是一次模擬實戰。
「再讓我試一次。」青狼也知道他失敗了,滿臉的不服氣。
杜克盯著青狼的眼睛,冷冷地說:「在剛才的行動裡你已經死了。」
「剛才是失誤,我不相信我打不中!」
「你的槍法是很好,但射擊精準只是狙擊手的一部分。冷靜、偽裝、耐心、觀察力……每一個細節都能決定狙擊手的生死,也能決定全隊人的生死。」杜克轉向岳崑崙,「從今天開始,你就是A排的狙擊手,也是全排人的保護者。」
青狼和岳崑崙一前一後進的寢室,花子顛兒顛兒地迎上青狼,問:「老卡叫你倆去幹啥?」
「滾犢子!」青狼一聲暴吼,眼珠都快瞪出來了。
花子看一眼後面的岳崑崙,嘴唇動動還是沒問,臊眉搭眼地走開了。
費卯瞥一眼青狼,話中帶刺地說:「花子,你什麼眼力價兒啊?瞧見人家虎著臉還往前湊。人家多大個人物——」
青狼沒心情跟費卯打嘴仗,把自己砸上了舖位。
岳崑崙剛在自己舖位上坐下,剃頭佬從上鋪探出頭:「幹什麼去了?」
「……沒什麼。」
「他娘的,跟我還保密……」剃頭佬縮回頭,手指在舌頭上蘸下繼續點錢,那些印度盧比是他這幾個月存下的軍餉,「我說,明天是禮拜天,晚上有沒人出去玩?」
「就是要出去也沒你的份塞。」寶七答。
「再不出去轉轉,老子非得憋出毛病來。」
這時候傳令兵跑進來:「排長命令:今晚提前熄燈就寢,明早準備出發!」
「幹什麼去?」花子問。
「不知道。」傳令兵說完就出去了。
「站長,老卡是要帶我們去哪兒?」花子緊張地望著站長。站長已經不是站長,他現在是A排三班的班長,可大伙都習慣了這麼叫。
「虧你還是個老兵,不該知道的別瞎打聽,晚上早點兒吃飯早點兒睡。」站長回答。
大伙心裡都明白,他們得離開蘭姆伽了,就算不知道去哪兒,也知道是往有鬼子的地方去。
剃頭佬抓住鋪邊的鐵條一個腹部繞槓翻下來:「這日子也算到頭了。走,今晚我請客。咱們也開開洋葷,吃頓咖喱雞去!」
「你身上可還帶著禁令。」站長以為剃頭佬忘了。
「管球的,都起來了!」剃頭佬把所有錢都帶上了,他就沒想把這些印度盧比帶出印度。
蘭姆伽小鎮說是鎮,也就兩排低矮破舊的木屋夾出的一條小街。街上一個賣日用百貨的臨時集市,一家英國人的「軍人合作社」,一家照相館,一家首飾鋪,兩三家不倫不類的酒吧和餐廳,這些幾乎就是蘭姆伽小鎮的全部商業內容。
剃頭佬難得出來一次,快活得像頭撒歡的驢,咖喱牛肉、羊肉、咖喱雞、手抓飯,滿滿當當點了一桌子,可了勁的造。
從餐館出來,天已經黑透,能望見營區星星點點的燈光。
剃頭佬咬根牙籤,往街兩頭打望一下:「走,溜躂溜躂,消消食。」
「還不回去?」站長有些擔心。街上三三倆倆路過的軍官都看他們一眼,他們那身美式軍裝太扎眼。
「著什麼急,明天走了也不知道哪輩子回來了——」剃頭佬已經帶頭走了,一班人只好跟著。
也不知道剃頭佬怎麼認識的路,七拐八拐,把一班人領進了一片棚屋區。這些搭建在河道裡的臨時棚屋,住的都是駐印軍來後陸續遷來的印度底層貧民,也就是「阿丘得」。
「來這幹嗎?」岳崑崙問。
剃頭佬笑得有點兒淫,嘴裡哼了句歌詞:「盧克麗,吐盧比……」
這是在駐印軍士兵裡流行的歌,意思是「窮女人,兩盧比」。一班人算是明白了,剃頭佬頂著雷出來不是為了咖喱雞,是為了別的雞。
路邊亮著燈光的棚屋前都坐了印度女人,看見他們就招手喊:「巧克拉(男人)——」臉上的笑容就是邀請。
「就這家。」剃頭佬在一個棚屋前站住,因為門口坐了一群向他們招手的印度女人。
剃頭佬色迷迷地向那些女人伸出兩個指頭:「巧克麗(女人)——吐盧比?」
「吐盧比。來,進來!」印度女人用幾個生硬的中國詞招攬這群中國士兵。
「走,都進去!」剃頭佬兩眼直放光。
「……這,不好吧。」站長有些猶豫。
「不好個屁啊,上了戰場是死是活都還沒個譜,能快活就抓緊快活!」剃頭佬罵。
一班人互相看看,都有些動心了。
「他媽的,我去!你去不去?」寶七看著岳崑崙。
「你們去吧,我等你們。」岳崑崙說。
「你倒是敢進去,我替郭小芳弄死你!別管他,我們進去。」剃頭佬推著身邊的弟兄往裡去。
「等等,來車了!」花子示警。
兩道車燈快速往這邊逼近,一夥人心裡念叨著千萬別是執勤憲兵。
吉普車一個急剎停住,雪亮的車燈照花了一班人的眼。車上下來的人叫一班人的心都沉到了腳後跟——與杜克比起來,他們寧願來的是憲兵。
杜克目光掃過,一班人鴉雀無聲。
沒等杜克開口,剃頭佬一挺身子站出來:「是我要來的,跟他們沒關係。」
杜克踱到剃頭佬面前,面容陰晴不定。大伙都替剃頭佬捏了一把汗。
「很想女人?」杜克問。
「報告長官!快想瘋了!」剃頭佬豁出去了。
「多久沒做了?」
剃頭佬和一班弟兄一樣,不知道杜克什麼意思。
「報告長官!有兩年了!」
杜克從兜裡掏出一大把東西,托到剃頭佬面前:「知道這是什麼嗎?」
剃頭佬是從上海灘這個花花世界裡混出來的,什麼新玩意兒沒見過,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杜克會給他一把安全套。
「報告長官!知道!」
杜克點點頭:「分給這些種馬。」
一班人呆若木雞,看著杜克上了車。
車開出十幾米,又停住倒回來。杜克把著方向盤對一班人說:「做之前必須戴套;每人不能做過三次。這是命令。」
「是!長官——」一班人回得異常整齊響亮。
「去享受吧,別把自己弄成軟腳蝦。」杜克的笑容帶著美國人特有的樂觀和純真。
「是!長官——」一班人答得更加響亮。
「長官……」岳崑崙有些猶疑。
「有事?」杜克問。
「我有個戰友在指揮部文工隊……衛兵不讓進。」
「是郭小芳?」杜克臉上嚴肅,眼睛卻在笑。
一班弟兄一陣哄笑,連杜克都知道岳崑崙心裡藏的那點兒秘密。
「……是。」
「上車。」
「長官!」費卯站出來敬禮,「我請求搭車回營區。」
一班人怪異地看著費卯,寶七在後頭使勁掐他屁股。
「上來吧。」
車尾燈在夜色中消逝成一個紅點。
「……這孫子,臨陣脫逃。」剃頭佬馬上又快活了,向一群印度女人色迷迷地走過去,「巧克麗——」
還是初春,蘭姆伽的蚊蟲就多得跟夏天一樣,密密麻麻地圍著路燈亂飛。路燈沿著圍牆投下一塊兒光亮,岳崑崙和郭小芳就站在光亮裡。
倆人都在沉默,上回見面還是春節會餐,感覺生分了一些。郭小芳咬咬嘴唇,她知道自己要是不說話,岳崑崙是不會主動說話的。
「怎麼一直不來找我?」
「……來過,不讓進。」
郭小芳低頭偷笑。每天想進文工隊的男人太多,衛兵開始還會進去通報一聲,後來不堪其擾,直接就往外轟人了。
「你們那是新1軍的哪部分?不讓進,也不讓打聽。」郭小芳也去找過幾次岳崑崙,每次都被攔在外面。她說的新1軍就是現在的駐印軍。蔣介石為與史迪威爭奪駐印軍的控制權,以撤換羅卓英為條件,把駐印軍改編為新1軍,派鄭洞國赴印任軍長。新1軍軍部沒有直屬部隊,名義上下轄新編38師和新編22師兩個師,實質上只是個擺設。駐印軍仍由總指揮部控制,史迪威甚至調來三百美國軍官想替換新1軍所有營以上中國軍官,因中方的強烈反對才作罷。
「歸總指揮部直接管的。」岳崑崙沒提A排,解釋起來太麻煩,條例也不讓說。
「38師的114團最近在陸續往列多調了……」郭小芳看岳崑崙一眼,她是擔心岳崑崙又要上前線。可擔心又有什麼用,駐印軍遲早是要反攻緬甸的,岳崑崙是一定會上前線的。她只希望這一天來得晚些。
岳崑崙明白郭小芳的意思,他沉默了一陣。
「明天,我可能要走……」岳崑崙終於還是說了,這也是他今天的來意。
「去哪兒?」郭小芳一下抬起頭,緊望著岳崑崙。
「……不知道,跟部隊一起走。」
「是不是派去打仗……?」郭小芳聲音都顫了。
「總是要打的。」
岳崑崙靠上牆,眼望著墨藍的夜空,那一點一點的星光和絲絲縷縷的白雲。如果沒有戰爭,這一切該是多麼美好。作為一個中國人,他沒得選擇,只要日本人一天沒被趕出中國,他就要一直打下去,打到打不動,打到死!
郭小芳輕輕靠上岳崑崙的胸膛。這是一個堅實的胸膛,裡面的心臟跳得多麼有力,她是多麼捨不得他。可她不能阻止,他們都是中華的兒女,有責任保護自己的母親不受欺辱。郭小芳哭了,發出輕微的啜泣。
「你要小心點……不要衝得太前……」
那些呢喃和啁啾的蟲聲使夜色更加靜謐。黑暗裡路燈照出一暈光亮,光亮裡一對男女緊緊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