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旺拉姆弄不懂了,自己到底何德何能,讓第巴對自己母子倆如此眷顧?天下的孩子何其多,聰明的也比比皆是,為什麼獨獨對自己這個苦命的兒子如此愛憐?佛祖菩薩難道要真的對自己有所補償?命運是不是又要開始戲弄自己?
烏堅林鎮上所有的人都議論紛紛,他們想不到恩德會降臨在這孤兒寡母身上,一些天馬行空的猜測開始流傳出來,不過,每天都有新的流言來否定前一天的流言。而猜測也逐漸轉化為羨慕甚至嫉妒,一些大膽的人開始到寺裡來探聽究竟,均被多吉大師派人擋在門外了。
桑傑嘉措已經嚴令,不讓女兒卓瑪在此地停留,但將巴頓珠哪裡拗得過這個嬌寵慣了的小女孩?而且,桑傑嘉措已經命令自己留駐在烏金嶺寺,專門教倉央嘉措讀經,就算讓卓瑪在此玩耍幾日,估計也不會有什麼問題,所以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孩子的天真可以超越一切凡俗牽絆。最初的陌生很快就消失了。小女孩卓瑪和小男孩倉央嘉措已經成了要好的朋友。卓瑪帶著倉央嘉措看各種從拉薩帶來的新鮮器物,而倉央嘉措則帶著卓瑪到廣闊的曲松河邊,享受陽光最純潔的照耀。卓瑪年齡大,乾脆就讓倉央嘉措叫自己姐姐。倉央嘉措沒有姐姐,除了父母甚至沒有其他親人,而這個渾身散發著陽光一樣美好味道的女孩,讓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人世間最純真的友情。
他們一起奔跑,把石子打落在江邊的淺灘上,看草叢中的水鳥驚慌地飛起。他們追逐羊群,看羊群的邊緣流動變幻,就像天上的白雲。卓瑪身居宮內,哪裡見過如此自在的生活?她想永遠住在這個廣闊的天地間,再也不回那閉鎖的深宮中去。他們每到一處,侍衛們都遠遠地跟隨著,不敢有絲毫大意。
他們終於跑累了,像兩隻小野兔,全身鬆垮垮地躺在岸邊上,聽江水嘩嘩地流淌著。
「姐姐,你們城市裡的人們也唱歌嗎?」倉央嘉措握住卓瑪烏黑光滑的小辮子,聞著那裡面奇異的香味,好奇地問。
「沒有,我住的地方,沒有人唱歌,甚至沒有人敢大聲說話。」卓瑪有些落寞地說。
「姐姐,那我給你唱歌吧,唱歌的時候,我高興極了,以前我每天都跟著爸爸,對著那些聖山唱,從太陽升起,一直唱到它下山去。」倉央嘉措有些得意地說,但提到父親,他又不免有些難過。
卓瑪察覺到倉央嘉措的那絲傷感,緊緊握住他的手,看著他的臉說:「弟弟,你唱吧,我聽多吉大師說,你父親唱的歌就連古人也不及呢!」
「好啊,那我就唱啦!不過有好多話我還是搞不懂的,我爸爸說等我長大了就懂了。」倉央嘉措站起身,像父親那樣先是對著雪山一陣呼嘯:「吁——喲——」然後把他最喜歡的一首歌唱了出來,給自己最好的朋友卓瑪聽:
那蔚藍空中的大神啊,
為什麼暴躁的太陽為你遠去,
熄滅在雪山之巔?
那蒼茫夜空的大神啊,
為什麼羞怯的月亮為你現身,
流連在我孤獨的窗前?
那掌管一切的神明啊,
為什麼我們如此相愛,
卻不得團圓?
倉央嘉措的歌聲雖不高昂,卻清脆婉轉,聽了不免讓人如癡如醉。卓瑪哪裡聽過如此純真熱烈的聲音和言辭?不由得屏住呼吸,生怕弄出一點動靜,打攪了這行雲流水的美妙聲音。少女朦朧的心還在混沌中暗暗萌發,但一點溫暖的愛已經像一個小小的火花,在她心底迸裂。
倉央嘉措唱完了一曲,內心被寧靜注滿。他還不懂得父親教他唱的歌中那些火熱的情與愛,但是他那麼慕戀那言辭的強度和旋律的清澈,願意為了它們而不吃不喝,進入長長的冥思。
卓瑪緊緊抓住倉央嘉措的手,好長時間說不出話來。她對著曲松河,內心一陣熱血沸騰,她也想大喊一聲,跟著倉央嘉措高唱,但她發現自己根本喊不出來,長期的宮廷生活使她養成的習慣緊緊鎖住了她的真性情,但她越是感到習慣的束縛,就越想掙脫它。她對倉央嘉措說:「弟弟,你教我唱歌吧!」
「好啊。」倉央嘉措高興地說,他喜歡卓瑪,希望每天都出來和她玩。
倉央嘉措領著卓瑪走進曲松河,然後把聲音比剛才提得更高,對著遠處的高山大喊:「吁——喲——」卓瑪停了好久,臉漲得通紅,但一狠心,閉上眼睛大喊出來:「吁——喲——」這一聲喊出來,卓瑪的心徹底放開了,渾身一下子放鬆了,高興地跳起舞來,像一隻潔白而略帶粉紅的蝴蝶,飄舞在河邊的青草地上。倉央嘉措也很興奮,他帶著卓瑪一句句唱起剛才的歌,越唱越有力量,越唱越放鬆,越唱內心就越狂熱,一切的苦惱都在歌聲中釋放出來了。
終於,他們唱累了,又一齊倒在草地上,愜意地仰望著深藍的天空。
將巴頓珠生怕兩個孩子出點差錯,親自帶人追到了江邊。他遠遠就聽到了倉央嘉措的歌聲。對已身入暮年的他來說,人間情愛本來早已被自己用艱苦的修行絕滅,但這歌聲中的不顧一切的愛和熱烈讓他也心動神搖。以他的學識,這其中蘊含的才華是他所從未見過的,而一個小小的孩子竟能像數自己手指那樣,精確地唱出每一個字的感情和深意,也讓他深為吃驚。
歌聲結束了。將巴頓珠朝兩個孩子走來。孩子之間的親密讓他突生一絲憂慮:倉央嘉措必將是未來的世尊,自己馬上要成為他的老師了,將來需要花費多大的力量,讓這個孩子不去生出那火熱的情慾啊?想到這裡,他決定再也不能由著卓瑪的性子來,他要命人立即把她送回拉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