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三十五歲，祖籍四川。五歲時，隨父母遷居都江市德祿縣。德祿縣是都江市所轄十二個區縣中距都江市區最近的。1996年西北師大中文系畢業後，高陽就被分配到了德祿縣。先是在縣一中教了兩年高中，後又教了兩年初中，然後因為在報刊雜誌發了幾篇針砭時弊的小文，在當地引起了強烈的反響。領導以不務正業、影響惡劣、嚴重損害教師形象為由，將高陽發配到德祿縣一鄉鎮中學教了兩年初中。二十九歲那年，高陽無法拒絕王健的苦苦相勸，花了一個月時間備考，最終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公務員，進了都江市政府辦公室當了「內秘」。
都江市政府市長和副市長一般都有兩名秘書：一名主要干寫材料這樣的累活，通常留守辦公室，所以人們都習慣性地稱其為「內秘」；另一名則主要照管領導的生活，工作上起協調溝通作用，經常會跟隨領導外出應酬或檢查指導工作，因此叫「外秘」。當然，所有秘書科的人都想成為外秘，因為內秘閉門造車，累死苦死也沒人領情；相反，外秘就不一樣了，緊跟領導，不僅深得領導信任，而且下面的頭頭巴結著你。每次下到區縣，給領導塞兩條中華，同樣少不了外秘的，所以政府辦公室的很多人都把頭削尖了往外秘的行列裡擠。高陽卻不這樣想，也不去擠。
高陽剛進辦公室的時候，就與「外秘」楊元浩共同服務於常務副市長時運明。楊元浩老家在都江市芙蓉區，1993年都江師範畢業後，直接進入鄉鎮工作，然後到區政府幹了幾年，最後調進都江市政府辦公室。一路走來，楊元浩的寫材料水平並沒有多少長進，卻練就了一身服務領導的精湛技藝，這是高陽所無法企及的。
高陽比楊元浩晚進市政府一年，但因為高陽是科班出身，功底紮實，思維開闊，沒多久就成了材料方面的大手筆。之後，楊元浩由副主任科員升成了秘書科副科長，而高陽也因為領導對他所寫的材料十分滿意而從科員升為副主任科員，但他仍只能是「內秘」。按照副秘書長葉長平的話說，如果讓高陽去給領導提包包，端杯杯，誰來寫材料呢？所以這樣的安排是人盡其才。
其實，即使是專職寫材料，對高陽來說也已經很知足了。他覺得只要能把本職工作做好，不論是內秘還是外秘，對他來說都不重要。他能從一個鄉鎮教書匠一步跨進全市的首腦機關，比起教書那會兒不知道要強多少倍，哪怕再苦些累些，也心甘情願。有時候也有材料特別多的時候，高陽一個人就忙不過來了，這時，楊元浩也會主動承擔一些小材料。可當楊元浩把自己寫好的材料拿給葉長平看的時候，葉長平總會不慍不火地說：「拿給高陽再改改！」
高陽看過材料後，皺皺眉頭，與其改還不如重新寫，於是就三下五除二重新寫一遍，葉長平大概瀏覽一下，很滿意地點點頭，然後就呈給市長，但葉長平從來沒有在高陽面前說過一句肯定的話，更不要說表揚了。
後來，時運明高昇後，省政府副秘書長周天任都江市市長。周天恰好是葉長平的老鄉加中學同學。這樣，沒過多久，政府秘書長去了政協任副主席，葉長平就自然由副秘書長升成了秘書長。當然楊元浩也就順理成章地升成了秘書科長，高陽也因為過硬的材料功夫而被提拔為副科長。周天上任不到一個月，就提出取消秘書內外之分的舊制度，把服務副市長的秘書人員由兩人調整成一人。在具體操作的時候，葉長平靈機一動，借鑒省政府處室的設置，就把秘書科分為秘書一科和秘書二科。實際上，秘一科就是以前的「外秘」，秘二科就是「內秘」，換湯不換藥。這樣高陽就自然被劃到了秘二科，當然職務也還是副科長。楊元浩卻命好，成了新來的一把手市長的秘書，自然也就成了秘一科科長。
高陽一直在秘書二科，直到屈文岳來都江市任常務副市長的時候，高陽的命運才發生了前所未有的轉機。有一天，葉長平叫高陽到他辦公室。以前，高陽因為材料上的事情，沒少往葉長平辦公室跑，但這次到葉長平辦公室卻不同往日。葉長平那張很少有笑容的馬臉上卻現出了罕見的微笑。雖然這微笑讓人感覺比哭還難受，但卻讓高陽很是驚訝。平時說材料的時候，他總是拉著臉說完就對著電腦看他的大盤去了。高陽領了活回來後，如果是小材料就安排某一個人寫，如果是大材料就分工讓所有人分頭去寫，大多數情況下，高陽都是最後統稿人。常常是有些人寫的材料根本沒法用，高陽只好親自動筆，最後完成整個材料。然後把材料呈到葉長平面前，即使葉長平對材料很滿意，馬臉也從不會舒展開來，仍像一隻秋鞋底，灰不溜秋的，最多把「馬頭」點一點算是對你材料的肯定和表揚。
今天葉長平的馬臉上卻蕩漾著波瀾不驚的笑容，這讓高陽很是意外。他繃著臉，不安地看著葉長平的臉，心裡越發地不踏實起來。
「小高，你在秘書二科幾年了？」葉長平明顯是帶著長輩的關愛之情，顯得特別和藹可親。高陽都有些感動，自打進政府辦，還從未看到過葉長平今天這樣的表情；與葉長平相處的日子裡，還從未見他以這樣的口吻問過自己工作以外的事情。
「……三年多了！」高陽被感動得一塌糊塗，說話都有些哽咽了。
「你工作踏實，不擺花架子。我想調整你服務新來的屈市長！」葉長平說著從老闆桌後面走了出來，站在高陽面前，輕輕地拍了拍高陽的肩膀，然後定定地看著高陽，似乎想從高陽臉上尋找對他的感激和興奮之色來。過了好一會兒，葉長平很失望地轉身又回到了椅子上。
「是嗎？……謝謝葉秘書長！」高陽並沒有因為葉長平的這句話而感到特別興奮。高陽還是很瞭解自己的，自己性格內向，不善於在領導面前阿諛奉承、溜鬚拍馬，而且不善於察言觀色、哄領導開心。他最大的特長就是埋頭寫材料。從這一點上來說，高陽的確很佩服楊元浩這樣的人。雖然高陽是這樣想的，但他還是很感謝葉長平。因為畢竟外秘要比內秘風光很多，也實惠得多。
就這樣，高陽就從秘二科調到了秘一科，正式由「內秘」變成了「外秘」。後來，高陽才知道，調他給屈文岳當秘書並不是葉長平的主意，而是屈市長自己提出來的。更讓高陽不可思議的是，葉長平壓根兒就沒有推薦他，相反卻極力推薦剛剛提拔的秘書科副科長高余冠服務屈文岳。這讓高陽對葉長平又多了一分瞭解。
楊元浩成了政府一把手的秘書後，他的身價也馬上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原本楊元浩就不睬高陽，因為自己寫的很多材料都讓高陽改過，覺得很沒面子，現在成了高陽的上級，就更不把高陽放在眼裡了。高陽不但要寫屈文岳的材料，還要寫楊元浩安排的。因為高陽從來不怯寫材料，所以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了。
不到一年，市長周天升任省政府秘書長，楊元浩就成了孤家寡人，雖然科長還是那個科長，但頭上再也沒有曾經華麗無比的光環了。可能因為楊元浩過去在葉長平面前拿過架子、擺過譜，所以周天一走，就被葉長平掛了起來。楊元浩整天無所事事，上班就是斗地主、下象棋、打撲克。
就這樣，楊元浩的腳底板上就像釘了釘子一樣，長在科長的位子上一動不動，一坐就是四年。後來又來了一位新市長，卻從縣市選調了一位大學剛畢業的年輕人當秘書。之前，楊元浩也死皮賴臉地找過葉長平，葉長平卻笑著說：「年輕人，再等等！」誰能料到，這一等就沒下文了。眼看楊元浩都快奔四了，高陽也都三十五了，如果楊元浩再不前挪，整個把自己的政治前途都給耽誤了。高陽也從高余冠的言行中看出了對楊元浩的不滿，楊元浩不走，顯然也擋著他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