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走廊——你從未聽過如此深沉的聲音,
石上青苔,以及歲月。
你轉過頭——那就是寂靜的含義:
你不是孤身一人。
整個遼闊的世界一傾而下。
——威廉·斯塔福德《信心》
歷史無往不在,任何人無時無刻不在歷史之中,既見證歷史,又裝飾歷史,最終化身為歷史的一部分,隨煙塵遠逝,莫可分辨。
在偉大時代做一個安靜的小人物,或許是件幸福的事情,但這幸福未免狹隘。與大多數人相比,有那麼一些人總是滿懷激情而又不失理性,在他們還是少年的時候,就顯現出特立獨行的品格,歷經無數次考驗、磨難和抉擇,最終進入學術殿堂,扛起經世治國這面古老的旗幟。
是的,他們的名字叫做經濟學者——一個看似艱深、孤寂清冷,卻必不可少的群體。
文明是社會進步的標桿,而社會分工則創造了文明的繁雜與精彩。每一份職業背後都潛藏著責任、操守、信仰之類的詞彙,身處理想的頂峰,面對逼仄的社會現實,經濟學者或許更能感受兩者的距離。
社會形態趨於複雜,階層分化日盛——底層民眾生存之多艱,中產階級為自由、產權而吶喊,高處不勝寒,金字塔頂端亦非想像中風光無限,當利益訴求成為社會常態,各種力量交織碰撞,各種聲音喋喋不休、嘈雜無比時,世界開始意亂神迷,甚至讓人分不清真偽、主次。
從本質上講,經濟學者充當著一種社會觀察家的角色,但又不是職責之全部。與其說他們是書齋裡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柔弱書生,不如說他們更像是現實社會的衛道士和清道夫。
可以肯定,任何一位經濟學者的靈魂深處都燃燒著信仰的火焰。他們的所作所為看似不同,其實都是在極力拉近現實與理想之間的距離。這樣說來,他們的存在使得社會流動充盈豐沛。
經濟大潮風生水起的時代,經濟學人注定難以置身事外,他們探索、吶喊、奔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請命,替往盛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就是他們的使命,難以擺脫,亦無可迴避。
任何美好夢想的踐行,都根植於時代土壤。中國改革曲曲折折的歷程,呈獻活生生的標本,恰為經濟學人提供了思考基石,另一方面,他們的言論又影響著經濟改革的軌跡。
現今經濟學界活躍的這批學者大多數都是伴隨改革成長起來的,他們的成名與爭議也是源於對現實問題的考察與發言。個人經歷、教育背景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他們的視角,進而反饋到改革層面。
建國之初,國民經濟一度出現暫時性的倒退。由於決策上的偏差,經濟政策失當,在「超英趕美」口號下,重工業發展盛行一時,農業經濟遭受嚴重破壞,「大躍進」、三年自然災害不期而至。
這一期間,荒謬現實屢見不鮮,時人生存艱難,令人感歎現實之弔詭。這段歷史對知識分子內心造成的巨大衝擊不言而喻。周其仁、茅於軾、陳錫文、張培剛等人日後秉持的重要觀點就是要重視農業經濟。
眾多理論當中,張培剛的理論無疑最具穿透性和前瞻性。早在1946年,張培剛就寫出了《農業與工業化》哈佛博士論文,為其贏得了巨大聲譽,該論文被視為發展經濟學的奠基之作。投射到現實社會,此文不僅為中國經濟發展提供理論依據,也為世界範圍內工業化浪潮興起呈送中國樣本。
然而,在一個混沌初開、政治為綱的年代,過於超前、理性的思維注定遭受現實打擊。於是,我們看到,張培剛學術研究出現30年斷檔。這期間,中國經濟落後,政治運動此起彼伏,人們無心從事生產,農業凋敝、工業破敗,商業摧折、社會秩序瀕臨崩潰,國家岌岌可危。
建國之後到1978年,近30年的時間,中國經濟並未有根本改觀。反觀世界,美、日等發達國家出現大批優秀企業,拉動經濟迅速增長,與此同時,工農業齊頭並進,第三產業日益興盛;拉美、印度等發展中國家也開始謀求經濟增長,而作為基礎的農業得到極大重視。
此間,發生了一件令人心酸的事情。智利學者來中國請教張培剛發展經濟學,卻發現這個哈佛博士住在臨時招待所,幾本書似乎只是為了裝點門面。他不知道張培剛已然脫離研究多年。
站在歷史高度審視過往,前30年中國如此不振,發生如此之多的悲劇,在於意識形態牢籠束縛。
大多數時候,現實問題的複雜性使得其解釋徒增蒼白,但種種跡象表明,制度在很大程度上是造成低迷的本因。計劃經濟時代,一切按需分配,憑借指標、票證控制,無論農業還是工業,抑或始終處於地下狀態的商業,都是殘缺、扭曲的。在這樣的形勢下,改革勢在必行。
改革開放意義之一,在於打破思想禁錮,計劃色彩逐漸消退,市場經濟逐漸由商品經濟過渡而來。於是,價格改革、國企改革成為重頭戲,並衍生出倒爺、資產流失等諸多新問題。
顧准之後,吳敬璉或許是倡導市場經濟最不遺餘力的旗手。他繼承並延續了顧准、孫冶方等老一輩經濟學人的光榮與夢想,成為市場經濟扛鼎者,一切現實問題的出發點正是基於此。
關於改革路線,吳敬璉與厲以寧曾展開論戰;圍繞價格體系改革,吳敬璉又與張維迎等人意見不合;至於發展模式,在究竟是否應該迴避重工業上,厲以寧、林毅夫和樊綱等人又站在了吳敬璉的對立面;面對權力尋租、權貴資本等各種令人匪夷所思的問題,吳敬璉率先提出用法治手段建立「好的市場經濟」。
放大到宏觀層面,上述行為恰恰體現了市場經濟在中國推行時面臨的本土化障礙,即「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兩個模式的結合。只有在這個大前提之下,厲以寧、林毅夫、吳敬璉等人論爭才有意義。
單單從經濟制度的視角考察,改革開放30年,其實就是一部市場經濟推行史。政府官員、經濟學者、底層民眾上下求索,經濟由冷轉熱,社會問題頻發,到如今,農業問題再次凸顯,這並非因為改革不夠徹底,而是緣於人們心理上對農業的輕視。這期間,茅於軾、陳錫文、周其仁等頻頻發言,呼籲維護農民權益,甚至不惜親身示範,以知識分子綿薄之力貢獻建設性意見。
於是,中國經濟在經歷甲子輪迴之後,回歸農業底線,意味著土地重新被重視。而土地背後,正是產權這個經濟原點的歸位。撇開紛亂雜陳的事態,一切問題的根源,在於所有權區分和取捨。
任何時代,改革說到底都是一件冒險的事情。打破舊格局,建立新秩序,新舊制度摩擦碰撞,以整易亂,勢必會觸及一部分人的利益,因此,改革遭遇挫折、反覆在所難免。
作為意見提供者、改革智囊,經濟學者處於政府與民間夾層地帶,不僅面臨公眾輿論和官方壓力,同時也需要面對內心良知的拷問。在這個群情激昂、慾望膨脹的時代,能否保持學術操守,成為橫亙在他們面前的巨大障礙。這不僅是對經濟學者的考驗,更是對民族精神的質問。
中國改革史上,曾有三次波瀾壯闊的大爭議。第一次發生在市場經濟與計劃經濟對接的更替期,爭議對象是經濟制度、所有權之類當時敏感的事情,判斷的基準並非一己私利,而是社會制度能否承接、契合。換言之,市場經濟在社會主義體系內可否並行不悖,且不引起社會制度變色?
整個20世紀80年代在這種不存私心、不帶偏見的論爭中度過,那真是一段令人難忘的單純歲月。日後的一切紛爭,都或多或少披上私利色彩,進而引發更大範圍的爭論、質疑。
1992年之後,「鄧小平南方視察」擱置了姓「資」姓「社」的爭論,經濟建設成為共識,「一切向錢看」,爭論焦點回歸至發展路線、改革模式、輕重優劣等微觀領域。然而,20世紀90年代的知識界並不安靜,下海成風,暗流湧動,原本純真的學術頻頻遭受蠱惑。各種基調背後,總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論支持,但人們恍然發現諸多怪現象——學者常常在上市公司任職,親屬擔任獨立董事,或者乾脆創辦企業實體,學術操守在一點點地消磨殆盡,於是才有了「經濟學家為誰代言」的質疑。
及至新世紀,隨著互聯網時代來臨,社會公眾以及大眾媒體開始發揮輿論監督作用,一方面將學界劣跡揭穿,另一方面也直接或間接造成吳敬璉「間諜門」等諸多冤假錯案,令人感慨萬千、無可奈何。
爭議之下,意志脆弱者容易兩邊搖擺,於是人們常會看到前後矛盾的論調;而那些不改初衷的發言又往往過於直接,被公眾、媒體斷章取義,被憤怒的氣焰灼燒,進一步激發社會情緒。
無論事實如何變遷,也許總有一些東西是不變的。譬如周其仁對產權的執著,吳敬璉對市場經濟的吶喊,陳錫文對農業的熱衷,陳元對金融業的遙望,而樊綱更為徹底,聲稱尋找普適經濟學。
在中國這個國情複雜的特殊環境中,任何政策都很難讓各個階層滿意,普適注定是一面理想主義的旗幟,可望而不可即。不過,正在是追尋理想的過程中,這群文人學者才發散出應有的光熱,或可告慰身後的歷史。
改革沒有捷徑可走,都是「摸著石頭過河」,有時候,甚至連「石頭」都不知道在哪裡。時代激流洶湧,作為瞭望者,經濟學者任重於山,他們的隻言片語或許難以撼動時代巨輪,卻常常給社會引來喧囂。
歷史往往由一系列偶然事件堆積而成,這正是其可怕之處。人們身處其中,不知不覺成為宏大時代的敘事背景。時間冷酷無情,不以人力為轉移,一切美好想像流於形式,愈行愈遠中積重難返。驀然回首,真理隔岸觀火,嘲笑著人類世界的無知與渺小。
然而,無論往事多麼不堪,現實怎樣迷亂,爭議質疑不絕於耳,總有一群人在密閉的時光隧道中踟躕前行,尋找那不足道的微光。時間疾馳,他們化為尊尊雕塑,在風聲起落中兀自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