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陵渡那位救了弟弟十一郎性命的好心人!
杜美永遠都記得那一天,幼小的弟弟得了要命的絞腸痧,疼得死去活來,可愛的小臉蠟黃蠟黃,佈滿了豆大的汗珠子,像一隻生病的小狗兒似的,可憐兮兮的賴在母親和姐姐的懷裡,偏偏少師府的惡奴與百姓爭渡,被堵在風陵渡南岸不能過河求醫,父母焦急萬分,雙雙以頭搶地,卻絲毫打動不了那些狠心的狗腿子。
天空密雲不雨,黃河濁浪滾滾,杜美的心沉到了谷底,絕望讓她眼中的整個世界,顯得那麼的陰暗、冰冷。
直到他出現。
素昧平生,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年輕人,低頭衝著她展露的笑容,比夏日的陽光還要燦爛,瞬間便驅散了女孩心頭的陰霾……他教訓了囂張跋扈的少師府惡奴,讓百姓趕在前頭通過渡口,還一直把弟弟送到范一帖醫館,及時得到救治,從閻王爺手裡搶回了十一郎的生命。
送弟弟渡過黃河時,他負手立於船頭,腳下黃河濁浪滾滾,身上衣袂凌空飄飛,抿著的嘴唇令神色顯得分外堅毅,如閃電、如寶劍、如火焰的目光,一瞬間就撕裂了濃濃的雨幕,刺破了籠罩世界的黑暗!
杜美永遠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幕。
可惜,年輕人是位真正的君子,他施恩不圖報,自始至終沒有吐露自己的姓名,年幼的杜美在慌亂和心情激盪之下,只記得他身邊的胖子是什麼醫館的學徒,姓陸。
其後命運顛沛流離,杜美被少師府賣入大同府青樓,不久之後聽說少師府敗落,有位包龍圖再世、狄仁傑復生的欽差秦太保,乃是當朝頭一個清官,天降下來救山西百姓的,先用御賜龍頭鍘斬了張允齡,又上奏朝廷抄了少師府,百姓盡皆歡呼雀躍。
杜美雖不能離開青樓,仇總算報了大半,私下想想那位鐵面無私的秦太保,大概生得面如鍋底、眉心一抹彎月,和戲檯子上的包龍圖差不多吧!可惜,身在樊籠之中,不能親口向他道一聲謝。
更讓她牽腸掛肚的,還是風陵渡上那位不知名的年輕人,但她被賣到山西最北面的大同府,風陵渡卻在晉西南,兩地相隔千里,托商旅輾轉打聽到的消息也各種各樣,查不到有哪家姓李的醫館有這麼個年輕人。
何況,作為未曾梳攏的清倌人,她和外界接觸的機會實在不多……
前幾天,杜美從山西大同府被送到京城群芳閣,大同府的北地胭脂和揚州的南國佳麗,向來艷名高熾,她將像一件商品那樣由出價最高的顯貴梳攏,從此成為京師達官顯貴的恩物,歡場中的紅牌。
她似乎已經接受了命運的擺佈,作為一個任人宰割的弱女子,還能怎樣呢?只是無數次午夜夢迴,想到那雙清澈發亮的眼睛,便一次次淚濕枕巾。
萬沒想到,抵京三日,竟在群芳閣中再次見到了他!
難道這是天意?
杜美的激動得不停顫抖,口中發出了壓抑著驚呼,兩道如煙波的目光凝在了那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上。
好!劉廷蘭只道是花魁娘子賣弄風情,回過神來立刻鼓掌叫好,頓時叫好聲響成一片,幾乎把群芳閣的屋頂掀起來。
秦林見群芳閣內人群混雜,朱應楨又醉得厲害,就特意進來查看安全,剛才杜美低呼,他似有所覺,扭頭看了看,恰遇到劉廷蘭領頭叫好,眼神便從那位花魁娘子臉上一掠而過,然後笑著摸了摸鼻子,回頭朝外走。
「秦哥,不錯啊!」陸遠志捅了捅秦林腰眼,胖臉笑呵呵的衝著牛大力:「不止是剛才那兩位大姐,看起來連花魁娘子也對咱們秦哥有意思呢。」
老牛咧著嘴憨笑。
三個人都沒能認出杜美。
秦林、陸遠志、牛大力都是二十多歲的成年人,數年間形貌變化不大,杜美自然認得出他們;可杜美就不同了,女大十八變,從十一二歲的黃毛丫頭,身子沒長開,荊釵布裙,小臉被淚水糊得像花貓,到現在十五六歲的少女,身形窈窕,妝容嬌艷奪目的山西大同府花魁娘子,恐怕她嫡親爹媽在這裡都不敢相認呢!
倒是老鴇極會察言觀色,見杜美像丟了魂似的盯著一個青衣方巾的年輕人,這種事情她是見多了的,心頭登時有數:十有**是這小娘皮青梅竹馬的情郎!
看那人跟僕役管家一起坐在外間,不知是在哪家達官顯貴府上做小廝,或者是辛苦攢了個把月束修錢,到這裡來開開眼界的窮酸夫子,腰裡的銀錢不知道夠不夠買杜美頭上一支金釵?
「看他細皮嫩肉的,說不定是哪位老爺府上養的兔子相公!」老鴇感覺到自己的搖錢樹受到某種不知名的威脅,心頭禁不住惡毒的詛咒著。
她用團扇遮住擦了厚厚一層粉的臉,朝著杜美惡狠狠的盯了一眼。
杜美並沒有屈服,她記得自己是逼良為娼的,告訴他,讓他去順天府出首!
正待張口呼叫,老鴇已朝樓下貴客們陪著笑,一步步走到了二樓,用扇子把臉略略遮住,厲聲威脅:「十娘,別胡思亂想,今天在座的有各位大老爺,正中間那位就是成國公!你敢執拗,你那情郎就打死了拖出去餵狗,宣武門外大街南盡頭,亂葬崗子多具無名屍!」
杜美頓時心尖尖一顫,她知道老鴇說的不是假話,那些敞胸露懷的打手可不是擺設呀!恩公只是個醫館學生,怎麼鬥得過這些強凶霸道的狠人?更何況還有成國公,這樣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也在座,就算告到順天府,有用嗎?
可不能害了恩公……杜美貝齒用力的咬了咬嘴唇,晶瑩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強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朝底下的貴客們擠出極為勉強的笑容。
「好個花魁娘子,我見猶憐啊!」劉廷蘭將扇子折攏在手心一拍,又得意忘形的點了點朱應楨肩頭:「恭喜國公爺,今天艷福不淺。」
花魁娘子自然要讓給做東的主人,劉廷蘭湊趣撿到左右分立的兩位美人之一,就足夠心滿意足了,他還沒傻到要和成國公搶花魁——話說至少千兩紋銀的梳妝錢,也不是他出得起的。
朱應楨本來在適景園就喝了不少酒,剛才又灌進去幾大杯,早已爛醉如泥,睜開惺忪的醉眼,含糊應了兩聲。
老鴇頓時喜笑顏開,成國公何等身份,何等豪富,看來從杜美這棵搖錢樹上,能弄到比預想更多的錢財。
卻見杜美牙關緊咬,不住的踮著腳尖朝外間看,神情焦急無比,老鴇頓時臉色一沉,伸手朝身邊的龜奴招了招,回頭囑咐兩句。
龜奴yin笑著連連點頭應承。
「姑娘們來呀,送國公爺和十娘入洞房!」老鴇滿臉堆笑,提著手巾搖了搖。
一大群鶯鶯燕燕將爛軟如泥的朱應楨扶起來,七手八腳的往後院推去。
另外一群姐妹簇擁著杜美,足不點地的走下二樓,穿過迴廊走向後院,杜美淚光盈盈,一步三回頭的往前廳看,秀麗嬌艷的臉龐已是煞白,直到被姐妹們擁著離開,再沒看見那位風陵渡上的年輕人……
秦林已從正門走出了群芳閣,他時刻追求頭腦的高速運轉和思維的清明,很不喜歡裡面那種喧鬧嘈雜的氣氛。
「調派人手,把這裡盯牢了,」秦林長出了一口氣。
陸遠志朝黑暗中招了招手,很快有穿深色便服的東廠番役從夜色中走出,低聲吩咐了來人,很快屋頂、胡同和街角,響起了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和衣袂帶風聲。
秦林多番佈置,宮內鄭楨、張誠,宮外勳戚、文臣,更有天台先生耿定向不日抵京,即將發動驚濤駭浪般的攻勢,張鯨、劉守有絕非易於之輩,掌握著大內高手和錦衣衛的力量,絕不會束手待斃,須嚴防節外生枝。
佈置妥當,秦林正要離開,不料老鴇和兩個龜奴從裡面走出,老鴇冷哼著朝秦林努了努嘴,門口站著的八個打手就圍了過來。
一瞬間,黑暗中一陣悉悉索索類似貓跳鼠竄的細微響動,不知多少掣電槍、精鋼強弩和喂毒暗器瞄準了這群人,只要稍有異動,怕不被射成篩子——還是細目的那種!
秦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笑嘻嘻問道:「老媽媽找在下有事?」
「喲,好個英挺俊俏的後生!」老鴇也笑容滿面,忽然把臉一垮,冷冰冰的道:「識相的就離杜十娘遠點,別到我們這裡瞎轉悠,群芳閣不是你這種人來的地方!十娘如今是山西大同府花魁娘子,看看你那德性,哼,滾遠點!」
山西,杜十娘……秦林腦中電光閃過,一下子驚醒,兩道目光如刀鋒般釘死老鴇:「你說她叫杜十娘,是從山西過來的?」
「喲呵,你還裝什麼傻,哪兒來的王八犢子?」老鴇不屑的撇撇嘴。
眾龜奴和打手全都不懷好意的笑起來。
秦林一言不發,從腰間摘下一件白玉雕成的腰牌。
「奉、奉天翊衛推誠宣力武臣武昌伯提督東廠……」老鴇念到後面已然渾身發軟,抖得像篩糠似的,她發現自己犯了個極為可怕的錯誤。
正當此時,從後院方向,傳來了一聲極為淒厲可怕的尖叫,在夜空中遠遠傳開,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