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陰直,煙裡絲絲弄碧。
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
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
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這是怎麼回事兒?莽應裡大惑不解,他狠狠鞭打自己乘騎的戰象,試圖擠到前面去查看究竟如何,可前方的戰象部隊一片混亂,中軍位置的緬軍步兵不知道情況,又接連不斷的湧來,早已把附近擠得水洩不通,戰象果當大王連連嘶吼、四條腿煩躁的踩踏地面,前面就是讓不出通路。
「大王,大王,」岳鳳騎著戰馬強行擠過來,人和馬都累得汗流浹背,他驚慌的道:「步卒剎不住腳,各軍還在往這邊擠過來,微臣留下來盡量撐持,大王別管這裡,速去前軍催督前進!」
保場驛這塊平壩,南北二三十里長,東西則只有四五里,明緬兩軍展開的正面也就四里上下,明軍本來人數少,往北退卻還算靈便,緬軍人數眾多,要讓數量龐大的步卒停下腳步,哪裡有那麼容易?
而且緬軍除了本族的緬兵,還有撣族、孟族的士兵,以及木邦、孟定等附庸土司的軍隊,彼此間語言有差異、指揮系統的也不統一,根本不可能做到如臂使指。
隨著越來越多的步卒湧過來然後堵在這裡,中軍位置將越來越擁擠、混亂,到時候就算莽應裡有孫吳附身,也難有回天之力,所以他只有一個選擇:到前軍去,催督該死的戰象部隊繼續前進!
虧得岳鳳肯留下來撐持局面,這位老兄對異族的忠心,居然勝過對待本族,倒是天生的漢奸材料。「岳丞相,你的忠心,本王不會忘,」莽應裡嘉許的朝岳鳳點點頭,接著暴喝一聲:「果當大王,向前!士卒退避,擋路者死!」昂∼∼,果當大王長嘶著邁動腳步,左前方一名緬軍步卒被擠得頭暈腦脹。完全沒聽見莽應裡的呼喝——或者說即使聽見了也沒法避開,被象腿重重的撞在後背,頓時猛的往前撲去,口中鼻中鮮血湧出,臉色迅速的白下去,眼見不活了。
「讓開,讓開!」士卒們驚叫起來。
但是戰象果當大王在莽應裡催逼之下,已經開始發足疾奔。完全不顧士卒的生命,這附近擠著的人很多,要讓開路也沒那麼快,戰像剛跑了幾步,又有一名緬兵沒來得及避開,只好險險的一扭身子,做個滾地葫蘆避開踩踏,總算躲在大象肚子下面逃得性命。
眾緬兵正要舒口氣,哪知那人倒地之後無法騰挪。戰象的兩條後腿卻又來了,當下只聽得令人牙酸的一聲卡嚓,戰象的左後腿重重踏在他胸口。當下胸口塌陷一大片,兩顆眼珠猛的暴突,口中血泉混著內臟碎片噴出來三尺高!
可憐莽應裡的戰象還沒踩死一個明軍,倒先拿自己麾下的緬兵發發利市。
緬兵見狀盡皆心寒,曉得自家大王發急,顧不得士卒性命了,趕緊發一聲喊,你推我搡的朝兩邊讓開,哪怕互相擠得發慌。推搡時不少人自相踐踏,那也沒別的法子。
很快莽應裡身前讓開了一條通路,他驅著戰象衝到了前軍,沒有戰象、人馬和旗幟遮擋視線,他很快弄明白這裡發生的事情。接著嘴巴張得老大,眼睛珠子幾乎掉下來。
鄧子龍扔下許多輜重車輛、營帳、草堆。一輛車廂被撞開的正廂車,本來應該裝載一門佛郎機的位置,卻是滿載著香蕉,黃澄澄的極為誘人;中軍營帳被戰象用鼻子捲走遮蓋。裡頭沒有擺帥案、令箭,卻有滿地亂滾的蘋果梨子;一處草堆也被戰象撕開了表面覆蓋的稻草,露出底下堆著的碧綠的甜瓜,不少已經被戰象撞碎、踏破了,甜甜的瓜瓤和汁液暴露在空氣中,清新的甜味越發馥郁。
所有的戰象都不聽指揮了,這些龐大的動物有的往東有的往西,長鼻子上下揮舞,不停的把各種水果塞進嘴裡大嚼,哪怕象奴發出最嚴厲的威脅警告,也不能讓它們屈服。
明軍在離開山區之前故意放慢速度多花了一個時辰,準備充分的莽應裡則早早列成陣勢,這些可憐的戰像在太陽底下曬著,都渴得相當厲害,雖然後來象奴從施甸河裡提了飲水,但遠遠不能滿足戰象的需求,而明軍隨時可能衝出,又使莽應裡絕不可能解開象陣,放戰象自由飲水。
衝鋒和明軍火器產生的煙火,使戰象的焦渴進一步加劇,衝上明軍陣地之後,瀰漫的硝煙讓它們更加乾咳。
本來吧,戰象經過嚴格訓練,再忍一會兒也還沒什麼,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聰明的大象發現了明軍陣地上的秘密:幾乎所有的地方,都藏著香甜可口的水果!香蕉、蘋果、梨子、甜瓜,簡直應有盡有。
對大象來說,這就是天堂啊!
本已焦渴的戰象,根本無法抗拒水果的吸引,它們到處尋找,靈活的長鼻子翻開明軍留下的每一件東西,然後把找到的水果塞進嘴裡。
至於衝鋒、戰鬥,抱歉,大象們表示由於莽應裡違反勞動福利條例,強迫在節假日加班並且不供應清涼飲料,它們決定發起罷工。目瞪口呆的莽應裡親眼看見,三個騎在戰象背上的武士試圖恢復控制,馭手用鋒利的短矛戳大象的耳朵,並且在它眼睛前面晃動作為威脅。
在過去,戰象將很快服服帖帖,但這一次戰象發怒了,人立起來將背上的三個倒霉蛋摔在地上,然後撒開腿跑開幾步,用長鼻子捲起一大串香蕉塞進嘴裡。
哼哼哼,不發加班費,爺不奉陪了!戰象挑釁的衝著莽應里昂昂叫喚。
天哪,莽應裡連哭的心都有,他甚至發現,自己乘騎的果當大王也呼哧呼哧的喘氣,兩隻大耳朵扇來扇去,似乎對水果很感興趣……
不遠處的小土坡上,欽差督帥的錦繡節旗迎風飄揚,旗幟之下的秦督帥卻已笑得前仰後合,幾乎坐不住馬鞍。
敢住背上,思忘憂白嫩的手掌都已拍紅,笑聲如山泉叮咚:「嘻嘻,大象被鄧老將軍收買啦,莽應裡只好乾瞪眼!誰叫他平時吝嗇摳門,不肯給大象餵水果?」
眾人不禁莞爾。七百頭戰像要是都餵水果,只怕莽應裡還真個供應不起。
「老將出馬,一個頂倆,」李建中也對鄧子龍豎起了大拇指。
陸遠志和牛大力兩個夯貨則在新的番役弟兄面前大吹牛皮,當年在蘄州如何如何跟著秦林察覺白蓮教陰謀,救了鄧子龍性命——此刻鄧老將軍設計大破象陣,他倆也與有榮焉。
秦林好不容易止住笑,坐直身子朗聲道:「不錯。鄧老將軍水果破象陣,當記首功!」
鄧子龍格外謙遜:「督帥面前何敢言功?全仗朝廷威嚴、天子洪福、督帥運籌得力。」
這位老將軍確實是打老了仗的。
當年沐英火箭射象,是利用戰象的恐懼,莽應裡既然知道此事,就多半做了針對性的準備,恐怕不會蠢到照樣上當。
於是鄧子龍就反其道而行之,轉而利用戰象的喜好,不再用火藥嚇唬它,而是用水果引誘它們。結果莽應裡全無防備,計謀一舉奏功。
由七百頭戰象組成的緬甸前軍,早已混亂不堪。戰象到處亂跑吃水果,馭手和象奴完全失去了對它們的控制。
同時中軍的步卒湧了上來又不敢往前走,一則害怕失去戰象部隊的支撐,被明軍從正面施加打擊,二來要從戰象隊
列中衝出,步卒的陣形根本無法保持,第三嘛,七百頭戰象失去控制,誰不怕被這些大傢伙踩到撞到?挨輕的是筋斷骨
折。挨重了直接上西天!後面的步卒繼續湧來,前軍更加混亂不堪。
莽應裡急得滿頭直冒汗,督著果當大王來回驅馳,他胯下這頭象王確實有幾分靈性,竟抵擋住水果的誘惑。幫著主人收攏戰象部隊。
但見莽應裡每驅著果當大王到哪裡,這象王就用長鼻子碰碰別的戰象,偶爾還低吼兩聲,那戰象就像被訓斥了似的,俯首帖耳老實起來。
「我靠。這頭像是監工啊?!」秦林遠遠看見,不禁驚訝起來,然後他壞壞的一笑:「看來還不夠亂,鄧老將軍,給他們找點樂子吧。」
「末將得令!」鄧子龍雙手抱拳行個軍禮,兩腿一夾馬肚子,戰馬四蹄翻飛潑拉拉的去了。
這時候要在後撤之後重新組織進攻,其實難度相當大,稍有不慎就從詐敗變成了真敗,被敵人攆著屁股狠揍,不過這些明軍本來就是百戰精兵,而且緬兵戰象陷入混亂,連後面的步兵也被堵住,完全無法做到銜尾追襲,明軍簡直就像在訓練場上一樣,得以從容不迫的整隊、列陣,重建鼓號旗幟為主的陣列指揮體系,鳥槍手和炮手也完成了重新裝填的作戰準備。
「快、快!」莽應裡看到明軍已經全面恢復了作戰體系,不禁心急如焚,鞭笞著果當大王東奔西跑,試圖拯救混亂中的戰象部隊。
已經有三四十頭戰象被他組織起來,列成了小小的陣勢,更多的戰象還在四處亂跑,尋找美味的水果。
可惜,老將鄧子龍不會給他機會,三聲悶雷也似的鼓聲從明軍陣中敲響,也好像敲在莽應裡的心頭,讓他的心臟也跟著顫抖了三下。
「虎!」明軍大喝一聲,長矛手將矛朝斜上方四十五度豎起,刀盾手舉盾持刀,弓手將箭矢輕輕搭在弦側,鳥槍兵槍口向上,火繩滋滋的燃燒,炮手們將虎蹲炮和佛郎機瞄準緬兵,黑洞洞的炮口令人寒毛直豎。不僅莽應裡,不少緬兵也看到了這一幕,情知明軍的攻擊即將降臨,他們卻沒有更好的辦法。「虎!」明軍又大喝一聲,整個陣列開始緩緩前進,壓向了混亂中的緬軍。
更多緬兵開始慌張,那些被戰像帶著四處亂跑的武士,也竭盡全力想恢復控制,那些位置靠前的緬兵,眼睛裡已經露出了絕望的色彩。
「虎!」明軍發出第三聲大喝。
虎蹲炮和佛郎機發出了怒吼,炮口烈焰迸發,彈丸如雨點般撲向敵軍,接著鳥槍兵進入射程,排槍齊射的彈幕向著緬軍兜頭罩落,弓箭手也拉了滿弓,輕箭以四十五度角升上天空,然後朝著敵軍狠狠紮下!
長矛手、刀盾手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吶喊,揮舞著明晃晃的武器,以便步朝敵軍衝去!
這是傳自戚繼光戚老虎的戰場口令。第一聲虎,全軍準備作戰,第二聲虎,全軍開始前進,第三聲虎,遠程武器陸續發射,長矛兵和刀盾手等近戰兵種便步接敵。
鄧子龍麾下的浙兵,也沿用這種戰法。
緬兵遭遇了當頭一棒。原本以為前面明軍的槍炮就技止此爾,沒想到現在的攻擊威力幾乎翻倍,虎蹲炮和佛郎機的炮火就像鐵雨從天而降,鳥槍手的排子槍打得又準又狠,割韭菜般收割著緬兵的生命;就是拋射的輕箭也對戰象背上的武士構成了致命威脅,不停的慘呼著跌落,就算沒被箭射死也沒跌死,也被亂跑的大象踩成了肉泥。
完了!莽應裡心猛地往下沉,他咬了咬牙。衝著不遠處的加爾德諾叫道:「快阻止明軍,盡量拖時間,我能讓更多的戰象恢復過來!」
「如您所願。」加爾德諾摘下帽子鞠了一躬,然後指揮麾下的士兵:「西班牙的勇士們,以上帝和國王的名義,戰鬥吧!」
能夠組織起來的四十頭戰象被驅趕著擋在前面,並且緩緩加速衝向明軍,西班牙火槍手支起木什科特火槍,從兩翼放了一輪齊射。
明軍長矛兵的盔甲並不能抵擋這種重型火槍的子彈,凡是被擊中立馬一個大血洞,奔跑的身體保持不了平衡。猛地往後一仰,栽倒就再也爬不起來。
刀盾兵看見對方陣地上火光連片,本能的舉起了盾牌護住全身,但木什科特火槍的彈丸攜帶著巨大的動能,打得盾牌木屑紛飛。擊穿之後仍不停下,如一記重拳狠狠砸在刀盾兵身上,立馬摔倒在地,嘴角鮮血溢出,就算不死也已重傷。
西班牙人的火槍厲害!秦林看了暗暗驚訝。這種火槍的威力似乎比自己改進的掣電槍、迅雷槍還要強上三分,但是太重太長了,發射時還要叉桿支在地上,並不適合大規模裝備。
西班牙火槍手,也是配合緬兵行動的,如果單獨作戰,也需要冷兵器部隊的配合,否則一個騎兵衝鋒就能把他們打垮。
孫承宗和徐光啟是頭一次親眼目睹兩軍以火器交鋒,兩位師爺都看得目眩神搖。
「西夷戰法也有其犀利處,用之練兵,必能生奇效,」孫承宗咂了咂嘴。
徐光啟暗暗點頭:「我中華自古號為天朝上邦,如今看來,西洋人亦有長技,不可盲目視為奇技淫巧……只不知世界之上,如佛郎機者又有幾國?」
親臨前線指揮的鄧子龍不慌不忙,七百頭戰象明軍自然要退避三舍,這裡只有幾十頭戰象了,還怕他作甚?
老將軍親自磨動令旗,命所有火槍手、弓箭手和炮手不要理會西班牙人,全部火力朝那幾十頭戰象攢射。
明軍陣地裡又是一陣猛烈的槍炮聲,同樣的火力密度對七百頭戰象算不得什麼,集中到四十頭戰象身上自然不同,當即有十多頭戰象被放翻,剩下的也被打得皮開肉綻。
嗷嗚∼∼一頭戰象終於耐不得疼痛,大概是想到同伴還在後頭吃水果,自己卻在前面挨揍很不划算吧,它轉身撒開腿兒就跑,在明軍視野中只剩下兩片大屁股和一條甩啊甩的小尾巴。
大象是群居生物,從眾心理挺強的,有一頭開跑,剩下的也都跟著往後亂跑,無論緬兵如何努力也不能阻止它們。
西班牙火槍手布設在這個較小的象陣的兩翼,戰象逃跑倒是沒有衝亂他們的陣形,驕橫的火槍手們繼續裝填子彈,向明軍傾瀉彈雨。
找死!鄧子龍又將令旗磨動,兩隊輕騎從明軍陣後疾馳而出,飛快的撲向火槍手們。
剛才有戰象擋路,騎兵衝出去是找死,現在可就不一樣了。
騎兵們端著前頭粗,帶著三個眼兒,後面一根桿子,外形很像拉長的木柄手榴彈的武器,火繩還在滋滋的冒著煙。
木什科特火槍是火繩槍,射擊時從扣動扳機到龍頭落下再到子彈出膛,有個不算長的延遲,如果是射擊步兵當然沒問題,打高速飛馳的騎兵就很惱火了,西班牙人放了一輪槍,沒打中幾個明軍騎兵。
騎兵們衝到近處,將三眼銃對準敵人,三個眼兒砰砰砰三聲槍響,子彈朝著西班牙人撲去。
這麼近!西班牙火槍手嚇得不輕,可等到明軍騎兵打完了之後,他們欣喜若狂的發現自己的傷損和剛才明軍騎兵所承受的其實差不多。
三眼銃的威力太小,準頭似乎也很成問題。
那麼接下來該肉搏了,西班牙火槍手扔掉笨重的火槍,拔出腰間的佩刀逼上去,他們很高興的看到明軍騎兵似乎沒有攜帶長矛和馬刀。
嘿嘿嘿……
但下一刻,西班牙人就傻了,因為明軍騎兵把三眼銃倒轉過來,拿著它尾部的長柄,掄起前頭那坨鐵一通猛砸!
尼瑪,這是火槍還是鐵錘啊?被砸得頭破血流的西班牙人,頓時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