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中稍一愣神,還有點沒鬧明白怎麼回事兒。
永昌府本地士紳頓時嘩然,先是呀的一聲驚呼,接著不約而同的緊緊閉上嘴巴,一個個低眉順目瞅著自己腳尖,只拿眼角餘光偷偷打量欽差秦督帥的神色,緊張得大氣兒不敢喘一下。
好厲害,好威風,兩榜出身的正四品知府,輕描淡寫的一句就罷官,這位欽差好大的氣魄!
眾目睽睽之下的高明謙,身子都矮了一大截,白愣著眼睛呆在那裡,半晌說出不話來,許久才從口中發出了類似呻吟的歎息,可憐巴巴的朝著秦林打躬行禮:「秦督帥,秦督帥,小人十年寒窗,功名得來不易……李通判,你美言幾句,啊,看在同僚一場的份上!」
秦林冷笑連連,對高明謙不理不睬,這傢伙情急之下竟求到了李建中頭上。
以前吧,其實高明謙經常擺上官架子,不把李建中放在眼裡,這時候病急亂投醫,倒還真被他抓住了救命稻草,李建中是個忠厚人,見對方可憐兮兮的,忍不住就要勸秦林兩句。
哪知秦林並不給岳父大人開口的機會,衝著李建中咧嘴笑笑,然後扭過頭冷冰冰的盯住高明謙:「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朝廷官員守土有責,你身為永昌知府,明知緬軍寇邊也不預作防範,致令施甸縣淪落敵手,無辜百姓深受其害,如今施甸知縣已經畏罪自盡,你呢?若不是看在你後來籌措糧草、徵集民夫還算賣力,本欽差這就將你下獄待罪!」
說罷,秦林一甩袖子,再不理會高明謙。
李建中目光複雜的看了看老同僚,沒想到這位知府大人的前程居然斷送在自己女婿手上。可想到施甸那成千上萬遇難百姓。他也再沒有代為說項的立場,不禁長歎一聲:「唉!高知府,當初下官幾次三番相勸。可你……」
高明謙腦袋耷拉著,早已無話可說,不過眼睛還滴溜溜的轉動著。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秦林目光掃視著永昌府的官員士紳,見這些人一個個低眉順眼服服帖帖,他才滿意的大聲宣佈決定:「正好永昌官紳泰半在此,本欽差便正式宣佈永昌知府高明謙革職待參,本府官員依戰時之例挨次遞補!」
永昌士紳裡頭有幾個反應快的,立馬就滿臉堆笑衝著李建中道賀:「恭喜恭喜,李通判往日愛民如子,這次又嘔心瀝血抵禦敵寇,代掌本府實為理所應當。」
本來高明謙還在這裡。看他面子是不該這般急著去向李建中道賀的,但人人都知道秦林這位欽差督帥的身份不同尋常,手頭還有提督東廠的大權。曾經鬥垮過薊遼總督楊兆、首輔大學士張四維等高官顯宦。區區四品知府算什麼玩意兒?只怕高明謙再沒有翻身的機會了,便也毋須顧忌於他。
為什麼士紳要恭喜李建中?
明朝治下的府。正四品知府是必設的,五品同知和六品通判或設或不設,沒有定員,一般說來人口多地方廣的大府,或者漢夷雜處事情繁雜的地方,或者地處山區盜匪眾多的府,就設同知、通判來輔佐知府治理地方。
永昌府又是邊境,又各民族雜處,所以既設有同知,又設了通判,算是比較少見的官員配置。
知府出缺,本應同知代掌,也輪不到李建中,但永昌府又有個特殊情況,它的同知稱為「永昌府撫彝同知」,駐本府所轄的騰越州,不在府治保山縣城裡頭,那麼按照戰時慣例,地方官員負有守土之責,這員同知就只能蹲在騰越州,不能跑到府治來代任知府,於是只能由下一順位的通判來接任!
秦林自然是有的放矢,義正詞嚴的說出處置決定,便在旁邊笑嘻嘻的看著士紳們向岳父大人道賀。
官場上混了這麼久,秦督主這點小花招那還是有的。
李建中被道賀的官紳們鬧了個手忙腳亂,一張臉漲得通紅,這才想起昨天秦林問過永昌府的官員配置,原來他有此打算。
「木槿木槿,你這不是把老夫架在火上烤麼?此事萬萬不可!須避忌瓜田李下呀!」李建中跌足苦笑,本來在外人面前一直稱秦督主,這會兒也顧不得許多,叫起了秦林的字。
秦林非常霸道的揮了揮手:「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本欽差行的正坐的直,有什麼好避忌?」
見李建中還要推拒,秦林乾脆把臉一板:「李通判,本督帥這是以欽差身份委你暫代永昌知府,你可要違令麼?」
李建中還在猶豫,趙夫人可真急了,走到幾步處低聲道:「老頭子,你就恁地死心眼!就算看在闔府百姓份上,你也得接下這差使,這還在打仗呢,你怕擔守土之責?」
「婦人之見!」李建中白了夫人一眼,可見事已至此,他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答應秦林代掌永昌府。
秦林笑笑,心說這還差不多,李建中有仁心仁術,做一府的父母官再合適不過了,何必計較什麼瓜田李下?再說了,李建中是自己岳父的事情遲早傳開,難道刻意和他保持距離,雲南官場就能對他一如平常?只怕做夢也難!
眾位本地官紳全都看出來了,秦督帥並不避諱提拔他的這位老岳父,督帥的位分大了,大夥兒不好直接去恭維,便把潮水般的諛詞全都噴向李建中,口口聲聲叫他李知府。
「代任而已,切切不可如此僭越!」李建中慌得雙手亂搖。
眾官紳眾星捧月的圍著,異口同聲的道:「暫代就可署任,署過任有了勞績就能轉實缺,如何不是知府?府尊過謙,倒叫學生們不知如何自處。」
本來不被看好的李建中,頓時紅得發紫。
這時候革職待參的高明謙就黑如煤炭,一個人孤零零的待在旁邊,兩個妾室也不知所措。
「一朝忽覺驚夢醒,半世浮沉雨打萍!」高明謙長歎一聲,帶著兩位妾室、幾個隨從狼狽而去。
走出數里,見小妾和隨從都像霜打了的茄子,高明謙忽然又笑起來:「你們都以為本官從此前程黯淡?呵呵,那倒也未必,這雲南可不是秦欽差一個人說了算……」
聽著自家老爺話裡有話,隨從們若有所悟,立刻鞍前馬後的慇勤服侍,一行人消失在山路遠處。
秦林快刀斬亂麻,甚至近乎獨斷專行的處置了永昌知府,不容置疑的提拔自己岳父,不僅震懾了整個永昌官紳群體,就在自己隨員之中也頗為震動。
陸遠志、牛大力這些老弟兄不消說了,一個個喜笑開懷,這個時代就是講的封妻蔭子、雞犬升天,如果秦林真的清如水明如鏡鐵面無私不徇私情,那大夥兒跟著他出生入死又有什麼奔頭?
陸胖子笑嘻嘻的去恭喜李建中,還按當年醫館裡頭的口氣,口口聲聲叫他師伯,惹得李建中哭笑不得,作勢要打,這胖貨才有竄到趙夫人那邊,找師娘討采頭,結果趙氏把個勞軍帶來的大米糕塞進他嘴裡,噎得他直打嗝。
兩位師爺又不同,他們是新到秦林幕府之中,而且這次出來,與其說替秦林出謀劃策,不如說學習的成分更多。
「秦督帥果然有斷然決策之力,頗具古之名臣風範,」徐光啟嘖嘖讚歎著,又有些不解:「然而這般舉動,李先生今後不免被同僚目為異類,且東翁此舉,也必落人口實。」
孫承宗冷笑:「難道督帥不提拔李先生,雲南官場知道他是督帥的岳丈,還能以平常心相待嗎?至於落人口實麼,只要督帥此次能大獲全勝,甚而獻闕京師,什麼彈劾都是雨打浮萍!」
這倒也是,徐光啟點點頭,大明朝武將經常有打了勝仗還倒霉的先例,上報的斬獲人頭少了幾顆呀,開支的軍費有浮濫啊,反正御史言官們總能雞蛋裡挑骨頭,不過秦林是誰啊,他本來就是欽差督師,回任之後又是東廠督主,能把尋常武將嚇死的罪名,擱在他老人家身上只是撓癢。
官大,皮肉就厚,三百廷杖都打不翻秦督主,如今的大明官場上,他也是敢住那級別的龐然大物了。
永昌府的豪強官紳們見識到秦林的威風,都忙了個屁滾尿流,一個個爬回去籌措糧草、徵調民夫,不敢有半分違拗。
除此之外,劉綎和鄧子龍軍中派來的使者也在場,看到這幕都嚇得吐舌頭,四品知府說撤就撤了,還「內舉不避親」,公然提拔自己老丈人,這位督帥可夠驕橫跋扈的,只怕自家將主不好侍候他老人家!
要整治武職的參將、游擊,那可比撤文官知府輕易得多!
秦林發飆的消息由使者悄悄傳回各自軍中,饒是劉綎和鄧子龍當世名將,也被唬得不輕,唯恐秦督帥久等,行軍的速度立馬又提高了不少,一個領兵北上,一個自東向西匆匆而來,兩軍碰巧在下午同時抵達了蒲蠻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