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 正文 985章 施甸!施甸!
    萬曆皇帝大玩帝王心術,京師袞袞諸公忙著黨爭傾軋,申時行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張鯨、張誠明槍暗箭你來我往,劉守有、丘蕣待時而動,余懋學、趙用賢舊黨清流像打了雞血似的整日痛罵jiān佞誤國,就這樣一天又一天昏昏沉沉的過下去,彷彿大明朝就真的江山永固萬萬年,永無沉淪之憂。

    殊不知就在此時,大明王朝的西南腹地已經烽火連天,木邦宣慰司、孟密安撫司、蠻莫安撫司、隴川宣撫司先後淪陷,緬甸東吁王朝大軍長驅直入,雲南百姓流離失所,紛紛扶老攜幼向內地逃難。

    高黎貢山以東、潞江以北的永昌府施甸縣,就成為了難民的首選目的地,盈江、芒市、隴川的漢土百姓,全都沿著通往內地的官道向這裡聚集,小小的縣城根本無法容納,於是城外搭起了連片的窩棚。

    邊民生活窮苦,罈罈罐罐、傢伙什物都捨不得丟掉,牛啊羊的也全都牽了來,城外的大片窩棚顯得格外雜亂,小孩哭鬧、老人歎氣,加上連日陰雨綿綿,各族百姓困苦不已,一副哀鴻遍野的淒慘景象。

    好在地方官府終不至全然尸位素餐,派出兵丁衙役巡邏彈壓,又有鄉紳發了善心,架起十幾口大鐵鍋施粥,儘管那粥稀得可以照見人影兒,卻也聊勝於無,喝了總算身上有幾絲兒熱氣,讓顛沛流離的難民們感到了一絲久違的溫暖。

    「造孽啊!」施甸城中的百姓們出城,看看難民當中有沒有親朋好友,大起惻隱之心的同時,未嘗沒有幾分慶幸:施甸地近順寧、永昌,已經是雲南內地,又有高黎貢山和潞江遮護。向來安全得很。比起這些家鄉淪陷的難民,施甸人實在太幸運了。

    「嗷∼∼」高亢的象鳴引起了一陣sāo動,膽小的難民四處亂竄。兵丁衙役也驚慌起來:難道莽應裡的象兵,竟深入到了這裡?

    山路彎彎,走出一頭白色的大象。長長的象牙伸展出來,身軀威武雄壯,不過本來華麗的錦緞鞍韉已有些破損,某些地方還帶著暗紅色的血漬。

    大象背上端坐著一名粉妝玉砌的少女,約莫十三四歲,粉嘟嘟的圓臉蛋,滿頭插著銀飾,穿著刺繡花邊的藍色布裙,腰間配一柄象牙裝飾的彎刀。白生生的雙腳沒穿鞋子,腳踝處套著金環,正有一下沒一下的踢象背。聲音如黃鶯出谷:「敢住。走快些,咱們趕緊去報信呀!」

    施甸的軍民百姓和難民都鬆了口氣。這是心向中華的白象女土司思忘憂,孟養宣慰使思家上下數十口保家衛國力戰而死,所餘的唯一骨血。

    思忘憂身後,數百名孟養兵沿著官道逶迤而來,有的頭上纏著浸血的白布,有的杵著刀槍一瘸一拐,幾乎人人帶傷,好在精氣神兒還不錯,倔強的眼神裡帶著股悲壯義烈之氣,顯然經歷過慘烈的浴血搏殺。

    難民中有感念思家恩義的孟養百姓,趨前朝著思忘憂匍匐行禮,又私下向認識的孟養兵詢問前線戰況。

    士兵們歎口氣:「不成啦,巡撫饒大老爺不肯發兵,小姐領著咱們打了三仗,擋不住緬兵勢大,只好敗下來啦。」

    難民們頓時哀聲陣陣:「唉,朝廷怎麼就不發天兵,眼睜睜看著緬兵打進來喲!難道天朝大皇帝丟下咱們不管嗎?」

    思忘憂並沒有阻止士兵和百姓交談,抿著小嘴兒一言不發,稚嫩的臉蛋帶著與她年紀不相符的沉穩和堅毅,經歷了父母兄長全家被害,經歷了萬里赴京求告,然後整整四年邊境游擊,苦心瀝血收復國土的戰鬥,她早已不再是父母懷中愛哭愛鬧愛撒嬌的小女孩。

    騎在大象背上居高臨下,遠遠看見城門口站著幾名袍乎套兮的朝廷官員,她頓時面露喜色,催動大象直趕過去。

    施甸知縣和主簿、典史在城門外安撫士民,任憑兵丁衙役和施粥的善人們忙裡忙外,知縣老爺一直袖手踱著四方步子,無論看到什麼都沒有任何反應。

    知縣的舉動被視為從容不迫,得到了本地官吏士紳的交相讚譽,說咱們這位父母官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心境,而城外的難民和城中的百姓,也確實因此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安慰。

    知縣老爺很有點得意,直到思忘憂的突然出現,見小女孩驅著大象朝這邊過來,他彷彿混不在意,依舊微笑著視察百姓。

    士紳們越發讚賞,果然天朝官員就是篤定,哪像這個小女孩土司,慌慌張張的成個什麼樣子?

    思忘憂曉得漢官禮節,離著十來步就喚住大象,敢住匍匐在地讓她下來。

    「哪位老爺是施甸知縣?」思忘憂小步快跑過去,急急忙忙的問道。

    施甸知縣像沒聽見一樣,繼續扭過頭和師爺說話,不過士紳們的目光暴露了他,於是他緩緩扭過頭來,倨傲的道:「本官便是。你思家不在孟養守土,跑到本縣境內,意欲何為?」

    思忘憂一怔,她好心好意前來報信,卻受到這般冷遇,好在這些年挨的白眼也夠多了,她也不怎麼計較,忍了這口氣,連珠炮似的道:「老爺,緬甸莽應裡起大軍十萬、戰象七百頭長驅大進,兵鋒勢不可擋,孟密、木邦、蠻莫等處都已投降,我孟養兵血戰敗北,只好退下來報信,昨天緬兵已到芒市,此刻兵鋒指向施甸,求老爺或呈請巡撫饒大老爺發兵協守,或者,或者率軍民撤退。」

    說罷,思忘憂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看著小小的施甸縣城,不禁憂心忡忡:這裡城小兵少,而且看樣子根本就沒有任何戰爭準備,地方官員的一切舉動都是圍繞安置難民來開展的,似乎沒人意識到戰爭本身的臨近。

    以這樣的狀態,是絕對擋不住緬甸大軍的,就算昆明的饒仁侃即刻發兵也來不及了,所以思忘憂的本意是叫施甸知縣率軍民撤退。好在這幾年和邊地官員們打交道打得多了。她也知道這些官吏的脾性。特意把話說得委婉一些。

    沒想到施甸知縣反而冷笑起來:「思家可是巴望朝廷替你火中取栗麼?饒大老爺發信來,緬甸與土司相爭一概不問,吾輩謹守疆土就是了。何況施甸遠在內地。背後就是順寧、永昌兩府,諒那莽應裡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到這裡來!」

    本地官吏士紳起初聽了思忘憂的話。也有幾分擔心,可聽得知縣老爺的分析,一下子就洞悉了思忘憂的居心:她打不過莽應裡,就想朝廷發兵替她打仗,哼哼,天下事哪有這麼便宜?小女孩做夢。

    思忘憂急得不行,回頭看了看來的方向,咬了咬嘴唇,一下子跪在了知縣身前:「百姓是無辜的。求老爺帶他們撤走吧,莽應裡狼子野心,沒有什麼不敢的。前幾個月。他還和李大人、劉將軍打仗呢!」

    不提還好,一提起來施甸知縣越發冷笑:「李材、陳嚴之、劉天俸擅起邊釁。已經逮問京師詔獄,你要本官步他們後塵麼?本官守土有責,沒工夫和你個小女孩歪纏!」

    說罷,施甸知縣拂袖而去。

    眾官吏士紳同樣哂笑不已,思忘憂越是著急,他們越覺得看破了她的用意,不是別有用心,用得著為了施甸百姓下跪求情嗎?她是孟養土司,又不是施甸土司!

    更何況,施甸乃雲南永昌府所轄內地州縣,與隴川、蠻莫、孟養等土司轄地大不相同,又有高黎貢山和潞江遮護,緬甸兵哪能打到這裡來?

    思忘憂赤著腳跪在地上,眼睜睜的看著官紳們離開,口中發出了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一聲歎息,萬般的無奈。

    保姆阿囊和武士首領歹仁把思忘憂扶起來:「小姐,起來吧,咱們心向中華、效命朝廷,偏生他們不相信,怨得了誰?」

    小女孩咬了咬嘴唇,重新爬上白象敢住的脊背,用力踢它耳朵一腳,敢住立刻豎起鼻子尖聲長叫,聲震四野。

    城裡城外,亂糟糟的難民營地,軍民百姓都被象鳴所驚,朝這邊看過來。

    思忘憂站上大象的脊背,讓所有人都能看到自己:「鄉親們,各位哥哥姐姐,阿姆、阿妹(彝語),比在、比印(傣語),我是大明朝冊封的孟養宣慰使思個的女兒,爹爹戰死了,我還在孟養和緬兵打仗!這次莽應裡發十萬大軍、七百戰象,邊境各土司敗的敗、降的降,昨天緬兵已到了芒市,很快就要打到施甸來!巡撫饒大老爺不肯發兵,憑這裡的官兵是擋不住的!快隨我退往保山,背靠府城才能守得住!」

    百姓們立刻大嘩,都知道這次緬兵來勢洶洶,但沒想到竟這般長驅大進,連位於雲南腹地的施甸都在兵鋒之下,頓時城裡城外漢土各族百姓亂成了一鍋粥。

    「豈有此理!」施甸知縣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地方官守土有責,要是軍民百姓逃散,鬧出了大亂子,是算孟養土司的,還是算施甸知縣的?

    知縣老爺也站上城門口一塊上馬石,沉穩的道:「諸位父老不要聽她妖言惑眾,施甸有天兵鎮守,諒那莽應裡只能在邊地逞兇,焉敢到我這施甸撒野?來人吶,把思忘憂給本官拿下了,這場官司咱們在饒大老爺面前去打,告到京師也是本官有理!」

    施甸本地的兵丁衙役就朝思忘憂逼過去,思家的土兵雖然是血戰餘生的精銳,本地官兵卻不怕他們,朝廷經制官兵眼裡土兵算個什麼?雙方推推搡搡,眼看就要擦槍走火。

    歹仁朝著象背上的思忘憂苦苦相勸:「小姐,再不走難道真和施甸兵打起來?為今之計只好退守保山,等京師秦大人替咱們做主啦!」

    思忘憂最後看了看施甸的軍民百姓,眼神中充滿悲憫,毫不懷疑秦林會從京師伸出援手,但到了那時候……

    「咱們走!」思忘憂嘟著小嘴,狠狠踢了敢住一腳,白象不滿的呼嚕兩聲,載著她朝北面保山方向疾走。

    眾孟養兵緊隨其後,思家在邊地聲名卓著,也有百姓相信思忘憂的話。追隨而去。不過大多數軍民百姓還是更相信本地知縣的話,留在了施甸。

    畢竟,施甸已經是大明雲南腹地永昌府的轄區了。莽應裡再怎麼野心勃勃,也不敢打到這裡來吧?看知縣老爺,多麼鎮定自若。想必不會有什麼差池。

    施甸本地官紳衝著知縣老爺大吹法螺:「邊地漢土百姓往日多知土司yin威,今日方得見漢官威儀!」

    「思忘憂妄想禍水東引,卻被老爺識破,可笑啊可笑!」

    施甸知縣拈著頷下鬍鬚微笑不語,既得意於自己的鎮定自若,又暗自思忖怎麼措辭把那可惡的思忘憂告上一狀,叫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思家小丫頭,知道朝廷命官不可輕侮。

    又過了兩個時辰,看看日頭漸漸西沉。知縣和官紳們在城外頓了半日,覺得也算盡到安民撫民的責任了,一個個捶著後腰往城裡走。這一場辛苦勞累。總得來幾碗汽鍋雞、蜜汁宣威火腿才補得回來。

    忽然從西邊官道上又傳來了高亢的象鳴,接著沉悶的踐踏聲轟然作響。

    又是哪路土司敗退下來?

    遠處山口。一支馬幫飛也似的逃來,驚惶的嘶喊著:「緬兵、緬兵來啦!」

    剛剛叫喊了兩聲,施甸城內外的官紳軍民還沒反應過來,密密麻麻的弩箭從山口後面奪射而出,頃刻間便把馬幫眾人釘死在地上!

    嗷嗚∼∼戰象淒厲的鳴叫響徹天際,一頭又一頭灰色的戰象出現在官道上,附近山頭,東吁王朝的怒目金剛旗幟一面接一面的升起,旗下頭戴鐵盔、身穿短衣的緬兵漫山遍野殺向施甸!

    哇的一聲哭叫,震醒了施甸城內外的軍民百姓,大人小孩奔走逃難,罈罈罐罐打得稀爛,小孩哭叫、女人慘嚎,一派末日來臨的淒慘。

    見到緬兵軍容,本地官紳全都面如土色,小小的施甸絕對守不住的,於是他們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投向了知縣老爺。

    施甸知縣面沉如水,依然一副古井不波的神情,這種表現讓官紳們心神稍定:難道朝廷早已有所準備,所以他才能這樣有恃無恐?莫非饒大老爺派來的朝廷天兵,就在施甸城後不遠的地方?

    回首看看施甸城後的莽莽群山,頗覺有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之象,彷彿真有無數朝廷大軍埋伏,隨時能以排山倒海之勢衝殺而出,救這闔城軍民,將緬軍殲滅於施甸城下。

    施甸知縣轉身就朝城裡走,面無表情、大袖飄飄,感覺十分的從容不迫,士紳們無論說什麼,知縣老爺一律不做回答,就這麼徑直走進了縣衙門裡面,然後吩咐衙役把士紳們攔在外頭。

    這是個什麼意思?士紳們面面相覷,聽得城外哭喊聲響徹天際,越發惴惴不安。

    片刻之後,衙門裡突然哭聲大作,一名老僕踉踉蹌蹌的出來:「諸位老爺先生,我家老爺、老爺懸樑自盡,已經盡忠全節啦!」

    我草!士紳們心頭千萬匹草泥馬奔騰而過,知縣孤身在此做官,自盡一了百了,朝廷還算他盡忠全節,可咱們家族產業、妻兒老小都在這裡,全被你坑害了呀……

    施甸根本沒有充分的戰爭準備,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整座縣城都已淪陷敵手。最開始是城外的難民營地遭受了洗劫,不過難民們油水不大,於是很快緬兵開始向城內的居民下手,jiānyin擄掠,到處都是哭聲,到處都是淒慘的掙扎,施甸變成了人間地獄。

    逞兇的緬兵放火焚燒房屋,煙柱沖天而起,熊熊燃燒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殘陽如血。

    一手製造慘劇的元兇,緬甸東吁王朝國王莽應裡,坐在一頭灰黑色巨大戰象的背上,金盔銀甲,手按寶刀,看著施甸城內外的慘狀咧開嘴狂笑,燃燒的火光映照之下,笑容惡毒而猙獰。

    他的丞相,漢jiān岳鳳生就一副白臉細眼的jiān臣嘴臉,騎著一頭稍小的戰象,湊趣的道:「吾主焚掠施甸,奏百年未有之大捷,定能令雲南官府震怖、各土司俯首稱臣,從此佔了雲南膏腴之地,與中華分庭抗禮!」

    「有我們無敵的西班牙軍隊幫助,要達成這個目標並不困難,」金髮碧眼的加爾德諾頓了頓,又道:「當然,前提是你們遵守和費迪南德伯爵大人的約定。」

    西方殖民者在七十年前的大明正德年間佔據馬六甲,東吁王朝早在五十年前莽瑞體當政時,就僱傭歐洲火槍手,在攻滅白古王朝之戰中起到了很大作用,所以莽應裡的軍隊中有西班牙人。

    「沒有問題!」莽應裡斬釘截鐵的道,他看著陷入劫火的施甸哈哈大笑:秦林啊秦林,你不是讓暹羅、柬埔寨等國來牽制本王嗎?現在本王勵精圖治,不再理會他們,統帥大軍直接殺入明朝疆土,看那些無膽鼠輩哪個敢輕舉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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