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從申時行家回來,剛進自家院子就遇到了酩酊大醉的徐文長,老先生滿身酒氣,腳步踉踉蹌蹌,走路像打醉拳。
趙錦是王守仁的入室弟子,徐文長同樣是心學一脈,所以儘管他已經下定決心北上赴三娘子之約,仍然留在京師等著師門之事塵埃落定,才好了無牽掛、襟懷坦蕩的離開這喧擾紅塵,赴那寥廓塞外。
別看徐老頭子平日裡離經叛道,在師門上還是很重情義的。
不過等待的這段日子嘛,也別指望他老人家老老實實的呆著,江南第一才子的名氣擺在那裡,京師誰人不識君?每日裡呼朋引伴到處亂撞,逛勾欄瓦捨教坊司,然後去便宜坊、天外天吃得大醉。
秦林對此表示完全理解,婚前最後的瘋狂嘛,估計以徐老頭子這把年紀,出塞之後,這輩子就不會回關內了吧。
「老瘋子,本督到處奔忙,你卻落得清閒!」秦林一把揪住徐文長,壞笑道:「要不要扎銀針醒醒酒?」
嘶∼∼徐文長渾身一哆嗦,酒意醒了三分,當年瘋病未癒,腦袋被李時珍扎滿銀針,那是永遠的痛啊!
陸胖子和牛大力兩個傢伙笑得**,李時珍給老瘋子扎針,他倆就是按手按腳的嘛。
徐文長被秦林揪住掙挫不開,睜著醉眼,打著酒嗝道:「卻又來!張夫人智謀遠勝我老頭子,秦長官有她相助,還不放老頭子遠走高飛?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他人是與非,喝,喝,秦長官,我敬你一杯……」
看來這傢伙真醉了,秦林眼珠一轉,把大腿拍了拍:「哈,你好意思!紫萱懷著身孕。豈不知案牘勞形麼,你一走了之,把事情都甩給她?沒臉沒皮的!」
「大不了,大不了我薦一個人給你,」徐文長瞇著醉眼,前言不搭後語:「嗝,對了,今天。今天又看到一個故人……」
「什麼人?」秦林連忙追問。
「先不告訴你,」徐文長嘿嘿傻笑著,趁秦林不注意用力一掙,跌跌撞撞的走回自己房中,片刻便傳出鼻息如雷。
秦林無語,李時珍不在這裡,沒人能鎮住老瘋子啦。
老實說,張紫萱案牘勞形,那還沒什麼。好歹有女醫仙青黛開出的安胎藥——昔日的相府千金,已成了秦府的頭號保護對象,青黛提供全方位安胎護理。徐辛夷率眾女兵陪著出去曬太陽、郊遊散心,搞得張紫萱自己都很不好意思了。
倒是她每日裡看的書、想的事兒,叫秦林心頭直犯嘀咕,看的是《反經》、《竹書紀年》、《鬼谷子》,談的是朝堂傾軋、權謀手段,俺滴神吶,受這樣的胎教,將來要生個什麼樣的小怪物?——
秦林這邊排兵佈陣,舊黨清流也沒閒著。被東廠的坐記、聽記整得欲死欲仙,他們仍然表現出了正人君子的浩然正氣,準備好了足夠的墨水和口水,只要秦林在職權之外稍有逾越,或者惹出一點點小麻煩。他們就要一擁而上,用口水噴也要把秦林噴死。
可是,好像秦林已經滿足於執掌東廠了,也滿足於那些叫人哭笑不得的報復了,並沒有趁機高歌猛進。而且他麾下的謀主。被舊黨清流視為「無恥文痞」、「名教罪人」的徐文長,也擺出副大局已定、萬事不關心的架勢,每天逛教坊司,吃花酒吃得不亦樂乎。
鼓足幹勁準備反擊的舊黨清流,頓時有種拳頭打在棉花包上,渾不受力的感覺。
「聖天子在位、眾正盈朝,秦賊只能玩弄伎倆,終不能奈何我等!」余懋學如是說著,為了對付那個叫唐瑋的風度瀟灑的坐探,他已經把女兒許了人家,下個月就要出嫁了,當然,接下來這段時間還得嚴防死守。
顧憲成掛著兩個黑眼圈,派到他的坐探史文博長得像狗熊,晚上打呼嚕也像狗熊,顯然沒睡好。
但這並不妨礙他的思維:「秦賊狡猾多端,前番對我等下手,只傷到皮毛,未能傷筋動骨,顧某料此賊必不肯善罷甘休,吾等還需嚴防死守,若他稍有動靜,江、羊、李三位賢弟便立刻出手!」
江東之、羊可立、李植同時點頭應承,他們同樣恨透了秦林,決心睜大眼睛緊緊盯住東廠,只要那邊稍有紕漏,便在都察院群起而攻之。
眾位舊黨清流都非常清楚,自己其實居於一個很有利的位置,朝廷許御史言官風聞言事,就是說不管有影兒沒影兒的事情,先扯喉嚨開罵再說,一次扳不倒秦林再來一次,就不信他是金剛不壞之軀!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咱們雞蛋裡挑骨頭,還怕弄不倒秦林?」李植興奮的說著,臉頰帶著兩團潮紅。
顧憲成笑著搖了搖頭:「汝培賢弟失口了,秦林才是賊,咱們是正人君子,所以才鳴鼓而攻之。」
對對對,李植尷尬的訕笑著,心道怎麼把自己比成賊呢?咱們明明是正人君子嘛。
舊黨清流的君子們並沒有等到秦林的紕漏,而是在第二天的朝堂上,等到了一份格外特殊的奏章。
說特殊,是兒子檢舉父親,大明最重孝道,尋常人家子告父,就算父親有罪,官府也先打兒子,在朝廷命官當中,這更是破天荒頭一遭。
皇極門御門聽政,萬曆微笑著將奏章交付廷議,他甚至滿懷深意的看了看文臣班首,那位臉色有點不太好看的申時行申首輔。
「哼,票擬留中不發,朕差點被你騙過了,老狐狸!可惜朕慧眼如炬,識破你那點小算盤,到底還是交付廷議啦!」萬曆得意的想著,覺得自己很有水平,連申時行這號浸淫官場幾十年的老滑頭,都被自己識破。
萬曆還是給首輔留了面子,沒有請申時行宣讀,而是讓次輔余有丁來讀了一遍。
余有丁的臉色也格外好看不到哪兒去,但他也不是個性格強硬的人,萬曆讓他讀,他就捏著鼻子把奏章讀了一遍。
這份奏章是山東兗州知府王象乾寫來的,他告了自己老爹王之垣一狀,說萬曆七年王之垣在湖廣巡撫任上,奉張居正之命逮捕了心學大儒何心隱,結果何心隱病死獄中,王之垣後來良心難安,夜半難以入眠,神思恍惚精神憔悴。
王象乾身為人子,認為只有向朝廷坦承此事,替何心隱平反昭雪,才能讓父親內心平靜安享天年,所以他冒著不孝的大罪上書朝廷,同時在兗州任上封庫掛印,等待朝廷降罪貶官。
原來是這樣!文武百官靜默片刻,接著嘩的一下議論紛紛,值殿衛士根本彈壓不住,聲浪直要把皇極門的琉璃瓦頂掀翻。
原因無他,何心隱被害一案,實在是影響太大,而王象乾子言父過,也格外叫人吃驚。
何心隱可不是什麼無名小卒,王陽明入室弟子王艮建立的泰州學派是心學最大門派,何心隱師從王艮,是王陽明的再傳弟子,同時他還有個赫赫有名的同門師兄:徐階,嘉靖末年的首輔,扳倒奸相嚴嵩的功臣,張居正的老師!
徐階扳倒嚴嵩一事,何心隱也出力甚多,以布衣之身臧否朝堂,世人呼為隱相!
可惜何心隱後來得罪了一個絕對不能得罪的人,張居正。
「雖芝蘭擋路,吾亦除之!」江陵相公推行新政,要對陳腐而龐大的官僚、地主豪強開刀,手段必須強橫霸道,絕不能容許旁人唧唧歪歪,哪怕此人是何心隱,也不行!
於是湖廣巡撫王之垣就奉張居正的命令,把何心隱抓起來秘密處死了。
當然,王象乾沒那麼笨,奏章裡頭承認逮捕何心隱是奉張居正之命,但只說病死獄中。
這件事其實朝野上下很多人知道,單就何心隱被殺一事本身來說,這傢伙死得確實冤枉,但他並不是朝廷命官,江陵黨倒台,吳中行、趙用賢等被貶謫的都起復原官,甚至連升三級,何心隱就沒人理會了。
另外,內閣三位輔臣,申時行是江陵黨出身,余有丁、許國也和張居正有那麼點不清不楚的,只怕殺何心隱一案都有些首尾,何必為了一個死了的白丁,跟三位閣老過不去呢?
結果王象乾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把老爹當年的事情又抖摟出來,這就不能裝看不見了。
有人認為,王象乾子言父過,實在不應該,應罷官貶謫;有人說王之垣錯捕何心隱,導致他冤死獄中,儘管王之垣已經罷官,也要予以懲治;還有人痛罵張居正陷害忠良……三位輔臣中,曾受張居正舉薦的余有丁和許國都面色不虞,唯獨申時行老神在在。
倒是武臣隊列中,秦林的神色很有點不自在,臉上的笑容前所未有的僵硬,畢竟他是張居正的女婿,而且多次回護江陵相府,因為申時行等盡力和江陵黨劃清界限、張允修張懋修被革職,在目前的朝局中秦林就要算和張居正關係最密切的人了。
這樣的好機會,顧憲成哪肯放過?他立刻閃身出列,正色道:「啟奏陛下,臣有議。」